京城，红星音乐社那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内，空气混浊得像一团浆糊。陈健添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烧到了尽头，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像一头困兽般在堆满磁带、乐谱和各类文件的办公桌后来回踱步。劣质卷烟辛辣的气味、廉价速溶咖啡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名为“焦虑”的情绪在此间无声地发酵、蒸腾，几乎要将天花板顶穿。那本厚厚的、边角都已卷毛的通讯录被他翻得哗哗作响，几乎快要散架。
“老陈，你别跟拉磨的驴似的在我眼前转悠了行不行，我眼晕。”张卫宁瘫在对面那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几乎要烫到嘴唇，他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地盯着自己膝盖上一个写满名字和符号的潦草笔记本，“就按咱们之前捋出来的那份名单，挨个打电话薅呗。能薅来一个算一个，薅不来再说。”
“薅，你说得倒他娘的轻巧。”陈健添猛地停下脚步，差点把自己闪个跟头，他挥舞着手里那本快成腌菜的电话本，嗓门因为焦躁和缺乏睡眠而有些沙哑，“没演出费，纯白干活，还得是腕儿够大、能镇得住场子、最关键的是乐意唱点‘不一样’调调的。你以为这是菜市场挑大白菜呢，这是爱国，是慈善，懂不懂，不是他妈来走穴捞钱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卫宁脸上。
角落里的窦唯刚灌下去一大口浓得发苦的酽茶，试图把熬夜熬得几乎离体的魂魄强行按回腔子里。他用力揉着发涩发胀的眼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啧，眼下这光景，圈子里还有几个心思纯粹、不钻钱眼的。得找点真有点情怀、肚子里有货的，不是光会扯着嗓子干嚎卖票的那种。”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份潦草的名单上缓慢地移动，最后停留在几个名字上，用力点了点，“许巍…估计不用咱们死乞白赖地请，他要是知道是这么个事儿，自己闻着味儿就来了。他那嗓子，天生自带一股子苍茫干净的劲儿，合适。郑钧…那小子骨头里天生有股拗劲儿，看着颓，心里门儿清，也好说话…”
旁边的小柯和张卫宁听着窦唯这张几乎是“杀熟”的名单，忍不住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柯推了推他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哟，窦哥，您这名单，感情是‘朋友圈大点兵’啊，专挑熟的宰。”
窦唯撩起眼皮，没什么温度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懒洋洋却不容置疑：“熟的好办事，知根知底，废什么话，赶紧干活。”
陈健添可不管什么杀熟不杀熟，眼下这情形，能请来一位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几人立刻简单分了下工，抄起桌上各式各样的电话听筒，开始了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摇人”大会。
“喂，老郑，郑钧，我，窦唯。”窦唯对着话筒就是一嗓子，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噪音，像是在发送某种加密电报，“甭跟我扯什么‘闭关修炼’，你那《第三只眼》不是刚喘上口气儿吗。五一，闽省，武荣市，过来给兄弟们吼两嗓子，给前线扛枪的兄弟鼓鼓劲儿，给军烈属送点温暖…对，就唱你最拿手的那几首…啥，怕调子太颓废不合时宜，《赤裸裸》跟《灰姑娘》还颓…啧，实在不行，你现场把‘赤裸裸’临时改成‘赤诚诚’，自家兄弟场子，谁他妈笑话你…行了，别磨叽了，回头具体行程发你，谢了兄弟。”窦唯“啪”地一声撂下电话，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急出来的细汗，抄起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旧搪瓷缸子又猛灌了一大口，“搞定一个。郑钧这厮，不搬出‘前线兄弟’这尊大佛，他都不带挪窝的。”
另一边，小柯对着电话听筒，脸上堆满了亲和力十足的笑容，声音甜得能齁死人：“喂，田姐，哎对对对，是我，小柯呀…没打扰您休息吧，是这么个事儿，天大的好事儿，五一期间呢，我们在闽省武荣市，要搞一个顶顶有意义的演唱会，爱国主题，专为慰问前线官兵和军烈属的…您想想，您往台上一站，《谁为我停留》《猜度》这几首歌一开嗓，那简直就是定海神针，台下多少兵哥哥军属得掉眼泪啊…场地，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武荣新修的大型体育馆，倍儿敞亮，设施也新…知道您忙，就两首歌的功夫，来回机票住宿，我们红星全包了，您就当去南边儿度个假，吹吹海风，顺便做一件积大德的好事儿…哎，太好了，谢谢田姐，您太仗义了，回头我把详细行程发给您助理…”小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冲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张卫宁比了个胜利的“V”字手势，用口型无声地说：“田震，搞定。她最近通告都堆成山了，真不容易。”
张卫宁这边眉头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电话贴在耳朵上，语气有点急：“喂，眼镜蛇乐队吗，我，张卫宁，红星音乐社的…对对对，你们消息够灵通的啊…哎呀小肖（王晓芳），别犹豫啦，星期三那几个小姑娘的场子，你们这做姐姐的、玩摇滚的前辈不去撑撑腰像话吗…你们那电子摇滚，够新够劲儿，正好给这场子加点猛料，《自己的天堂》《欲望》到时候给我狠狠地燥起来…观众，你放心，绝对有识货的，部队兄弟、大学生、商界大佬，啥人都有，保准让你们炸翻全场…行，痛快，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让法务跟你们经纪人碰一下细节，签个简单的意向书。”他挂了电话，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镜蛇也拿下了。这帮玩电子音乐的，就稀罕这种不一样的新鲜场子。”
陈健添也没闲着，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老北京的江湖气：“喂，阳子！（老狼本名王阳）我，老陈，陈健添…哈哈，发什么财，搞了个大活儿，爱国慈善演唱会…那必须是大场面，意义非凡…对，你小子必须得出山，就唱你那两首最戳心窝子的，《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这节骨眼上唱，味儿最正…是，姜姜她们乐队的场子，就之前老跟在你屁股后头跑、问东问西那帮疯丫头…对对对，收益大头全部捐给前线将士家属和伤残老兵…知道你丫不爱扎堆儿，但这意义不一样，是为兄弟们做点事…行，够意思，就知道你心里装着兄弟，回头我把具体安排发你，详聊。”他重重撂下电话，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得意，“搞定。老狼这哥们儿，念旧，搬出‘兄弟情’和‘军营民谣’这茬，准没错。”
最难啃的骨头恐怕要属黑豹乐队了。窦唯深吸一口气，亲自上阵，电话直接捅给了现任主唱栾树。
“树儿，我，窦唯。”电话接通，窦唯开门见山，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窦哥，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栾树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意外。
“甭废话。五一，闽省武荣，有个慈善演唱会，为前线和大伙儿鼓劲的，唱不唱，两首歌。”窦唯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寒暄客套。
“窦哥，不是我不给面儿，乐队最近…你知道，秦勇刚进来，大家还在磨合期，状态不一定稳…”栾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透着为难。
“磨个屁合，是骡子是马，台上遛遛才见真章。”窦唯直接打断他，语气强硬了几分，“《无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就这两首，这节骨眼儿上，是爷们儿就站出来，给前线、给那些保家卫国的兄弟们吼两嗓子，有什么好怂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和或许存在的呼吸声。几秒钟后，栾树的声音再次传来，变得干脆了许多：“成，窦哥，听你的，这活儿我们黑豹接了。”
“这才像话。”窦唯脸上阴沉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些许，“回头让红星这边的人跟你们经纪人碰具体时间和行程。”
最让人猝不及防的干脆来自许巍。陈健添电话刚拨通，才开了个头：“许巍啊，我老陈，五一这边有个…”
“管饭吗。”许巍那标志性的、带着点超然物外的禅意又混合着无比实在的嗓音，慢悠悠地从听筒里飘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陈健添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懵，下意识地回答：“啊，管，管饭，必须管，闽南海鲜，管够管饱。”
“行，那我去。”许巍干脆利落地甩过来三个字，然后，没等陈健添再说什么，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
窦唯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乐了，摇了摇头：“还得是许巍，实在人儿。管饱就行。”
办公室里暂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屋内粗重的呼吸声。四个人互相瞅了瞅，掰着手指头仔细一算：窦唯自己肯定得上，许巍（大概率唱《两天》《青鸟》）、郑钧、田震、老狼、眼镜蛇、黑豹…好家伙，不知不觉间，这阵容已经豪华得有点吓人了，排个三十多首歌都绰绰有余，足够把武荣那个新体育馆的顶棚给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