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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趣阁 >  探梦缘 >   第10章 血契

吴远亮将“祠堂夹墙”四字以血刻入掌心伤口时,明玉的哭喊穿透暴雨。

他撞开房门,只见萧屹的剑尖滴着血。

“爹爹!”明玉挣脱束缚扑向血泊中的身影。

萧景曜的阴影笼罩门框:“皇兄,血诏已碎,你还要杀谁?”

黑水村枯井边,柳诗窈抱住那具小骸骨。萧屹剑锋压着她咽喉:“很好,就用这孽种的骨头,给睿王府陪葬。”

她染血的指尖突然刺向萧屹:“孩子根本没死!”

吴远亮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明玉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烧红的铁钎反复贯穿他的耳膜。血诏?祠堂夹墙?掌心那幅用自身血肉和刻骨剧痛描绘的地图?所有刚刚攫住他全部心神的东西,在这一声哭喊面前,脆弱得如同泡影,瞬间被碾得粉碎!

“明玉——!”

一声混杂着无尽恐惧与暴怒的嘶吼从吴远亮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盖过了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他根本感觉不到全身伤口再次崩裂带来的剧痛,也感觉不到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处传来的阵阵灼热与撕裂感。求生的本能?不,此刻驱动这具重伤残躯的,是超越本能、近乎燃烧生命的父性!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死的猛兽,猛地从冰冷的地毯上弹起。动作毫无章法,完全是凭借着一股蛮横到极致的意志力。身体重重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但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剧痛刺激下,涣散的力量奇迹般凝聚。他用那只染满自己鲜血、刻着血图的左手,狠狠扒住旁边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床柱,借力将自己残破的身体向前狠狠一甩!

砰!

一声闷响,他半边身体重重撞在紧闭的房门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木屑簌簌落下。他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右手五指如钩,疯狂地抠挖着光滑厚重的门板边缘,试图找到一丝缝隙。

萧景曜的身影如一道凝固的影子,依旧立在房间中央。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照着吴远亮此刻状若疯魔、不顾一切的背影。那目光里,先前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早已沉入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平静。他并未阻止,只是看着,看着吴远亮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去撞击那扇隔绝了父女的门。

门,终于被吴远亮撞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湿气,如同实质的毒雾,猛地从门缝中汹涌灌入!那气味是如此浓烈,如此熟悉,瞬间扼住了吴远亮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爹爹——!”

明玉那变了调的、充满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门缝,狠狠扎进吴远亮的心脏!

轰!

一股蛮力从吴远亮体内爆发出来,彻底压倒了重伤带来的所有虚弱。他像一颗被巨力投出的石头,用肩膀狠狠撞向那道仅容一人的缝隙!

砰!

门板被彻底撞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外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瞬间强行塞入吴远亮剧烈收缩的瞳孔!

隔壁的暖阁,奢华依旧。柔软的波斯地毯,精巧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悬挂的名贵字画……然而,这一切都被泼洒上了大团大团刺目惊心的猩红!鲜血如同泼墨,在名贵的地毯上肆意蜿蜒流淌,浸透了绒毛,勾勒出令人作呕的图案。

房间中央。

一个小小的、穿着鹅黄色衣裙的身影正被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睿王府制式玄甲的侍卫死死架住。她如同暴风雨中折翼的雏鸟,拼命地挣扎着,踢打着,小小的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超越年龄的惊恐和绝望。正是明玉!她鹅黄色的衣襟上,赫然溅射着几滴触目惊心的血珠!那刺目的红,在柔嫩的鹅黄底色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明玉的目光,死死地、绝望地投向暖阁中央那片血泊最浓重的地方。

那里,一个身影佝偻着倒在地上。

是柳管家!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此刻像一只被碾碎的虾米,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他花白的头发被粘稠的血液浸透,紧紧贴在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剑伤,斜斜地贯穿了他整个后背,深色的仆役衣衫被完全撕裂,皮肉翻卷,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骨头茬子!鲜血如同泉涌,汩汩地从那可怕的伤口中冒出来,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成一片不断扩大的血洼。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发出濒死的嗬嗬声,每一次都让明玉的哭喊更加凄厉一分。

而在柳管家身前一步之遥。

萧屹。

这位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睿亲王,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静静地矗立在血泊边缘。他那身玄色的骑装上,纤尘不染,仿佛这满室的猩红与他毫无关系。唯有他手中那柄长剑,剑尖斜斜指地,一滴粘稠、饱满的血珠,正缓缓凝聚,然后,无声地滴落。

嗒。

血珠坠入地毯上那片猩红之中,只溅起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迅速被更浓重的血色吞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吴远亮撞开门的身影,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她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恐惧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呆呆地望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浑身浴血的身影。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绝望在她小小的脸上交织。

“爹……爹爹?”她喃喃地,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仿佛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如同血人般的男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幻影。

那两个架着她的玄甲侍卫,动作也僵硬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到这个本该在隔壁重伤垂死的人,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冲到这里。

萧屹握着剑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双如同万载玄冰的眸子,穿透弥漫的血腥气,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几乎站立不稳的闯入者——吴远亮。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吴远亮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鬼、却又因极致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然后,那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下移,最终,死死钉在了吴远亮那只无力垂落、却紧紧攥着的左手上!

那只手,掌心向上,皮肉翻卷的伤口处,清晰地烙印着一幅用鲜血绘制的、简陋却触目惊心的地图!

一个歪斜的圆圈,一道延伸的血线,一个醒目的血点,以及血点旁那四个力透“纸”背、仿佛用灵魂刻下的暗红大字——

祠堂夹墙!

萧屹的瞳孔,在看清那四个血字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眼底深处,如同深海中骤然翻腾起毁灭性的漩涡!一股比这满室血腥更浓、更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风暴,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空气仿佛都被冻结,连地上柳管家微弱的抽搐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吴、远、亮。”萧屹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深处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你这条……阴魂不散的蛆虫!”

他的手腕猛地一抬!

那柄尚在滴血的精钢长剑,如同被唤醒的毒龙,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厉啸!剑尖不再是斜指地面,而是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杀意,直刺吴远亮的心脏!

剑锋未至,那凝聚于剑尖的冰冷杀机,已如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吴远亮的胸口!

“不——!”明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侍卫瞬间松懈的钳制!她像一颗不顾一切的炮弹,不管前方是致命的剑锋还是冰冷的铠甲,只想扑向那个刚刚出现在门口、浑身是血却让她感到唯一依靠的身影!

吴远亮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大脑因剧痛和失血一片混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萧屹的剑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他甚至能看到剑尖上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被极速拉长、变形,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锋锐之气已经穿透了他残破的衣衫,刺入皮肉!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怆与不甘。柔烟……明玉……终究还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吴远亮身前一步之地。

是萧景曜!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隔壁房间,仿佛一直就等在此刻。他依旧穿着那身温润儒雅的锦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冽光芒。

他没有拔剑。

面对萧屹那足以洞穿金石的致命一剑,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拂过。

动作看似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

然而——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玉交鸣之声响起!

如同两枚价值连城的玉珏,在极静的空间中轻轻碰击。

那道足以撕裂吴远亮的致命寒光,在距离萧景曜胸前不足半尺之处,骤然凝固!

萧屹手中那柄锋利无匹的长剑,竟被萧景曜仅凭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精准无比地夹在了剑尖之后寸许的位置!任凭剑身如何嗡鸣震颤,任凭萧屹手臂肌肉贲张、内力狂涌,那剑锋竟再难前进一丝一毫!

时间仿佛再次定格。

萧屹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震惊!如同平静的冰面骤然被巨石砸裂!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柄被对方轻描淡写夹住的佩剑,再看向萧景曜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以“温润儒雅、体弱多病”着称的七弟!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剑身被内力激荡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柳管家在血泊中断续的、越来越微弱的抽气声。

萧景曜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屹眼中翻腾的惊怒风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兄,”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吴远亮那只紧攥着、刻有血图的左手,“血诏已碎,尘埃落定。”

他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涌动,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你还要杀谁?”

“你还要……杀多少?”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上!

萧屹的脸色,在萧景曜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萧景曜那两根看似脆弱、却稳如磐石的手指,再看向对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声挑战权威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汹涌翻滚!

“老七!”萧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激怒的森然,“你……很好!”

他猛地发力,试图抽回长剑!

然而,就在他发力的刹那,萧景曜夹住剑锋的手指,极其精妙地一旋、一弹!

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圆融至极的阴柔劲力,如同水银泻地,瞬间沿着剑身逆流而上!

铮!

长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震颤!萧屹只觉得一股阴冷刁钻的内力如同毒蛇般钻入自己的手臂经脉,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气血翻涌,竟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染血的地毯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手中的长剑虽然未被震脱,但那股反噬之力让他体内气血一阵翻腾,脸色瞬间白了一瞬,看向萧景曜的眼神,已不仅仅是震怒,更添上了一层深深的忌惮和难以置信!

“父王——!”

就在萧屹被震退、场中杀机稍滞的这电光石火之间,明玉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她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管不顾地冲向吴远亮!

吴远亮在萧景曜挡下那一剑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支撑的最后一根骨头,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被他撞开的门框,软软地向下滑倒。

“爹爹!”明玉带着哭腔的呼喊近在咫尺。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那个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像一道冲破黑暗的光,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本就下滑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地毯上,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将那口血强行咽了下去。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相对完好的右臂,紧紧地将扑入怀中的明玉搂住!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伤痕累累的血肉里,仿佛这是他在无边绝望和血腥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救赎。

“明玉……别怕……爹爹在……”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破碎不堪,却又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他能感觉到明玉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襟。

“爹爹……血……好多血……”明玉的小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柳爷爷……柳爷爷他……”她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吴远亮的目光越过明玉小小的肩膀,落在暖阁中央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柳管家蜷缩在那里,身下的血泊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扩大,但那微弱的抽搐已经彻底停止了。老人灰败的脸上,那双曾经充满慈祥和精明的眼睛,此刻无力地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绘有祥云图案的天花板,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担忧与不甘。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吴远亮胸腔里冲撞!柳叔……这位看着他长大、视他如子侄、在王府倾覆后依旧不离不弃的老人……就这么……为了护住明玉……

“柳叔……”吴远亮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搂着明玉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力量都传递给怀中这个脆弱的孩子。

“皇兄,”萧景曜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短暂却又沉重的悲恸氛围。他已收回了手,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那双刚刚轻描淡写夹住致命剑锋的手。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被震退后、脸色铁青、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的萧屹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柳管家忠义护主,死得其所。明玉郡主年幼受惊,吴远亮重伤待毙。”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紧紧相拥的吴远亮父女,最后落回萧屹脸上,那双深眸如同古井,不起波澜:

“此间事,该了了。”

“了?”萧屹猛地抬头,眼中翻腾的怒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盯着萧景曜。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刚才被那阴柔劲力侵袭的右臂依旧残留着酸麻刺痛,这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来自萧景曜的深不可测,彻底点燃了他心中暴戾的火焰。他猛地抬手指向紧紧抱着明玉、瘫坐在血泊边缘的吴远亮,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恨意:

“这个勾结叛逆、秽乱宫闱、意图颠覆我萧氏江山的逆贼!还有那个不知血脉来源的野种!柳忠那条老狗!他们……”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地上柳管家冰冷的尸体,最终定格在明玉那张沾满泪水和血污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都该死!”

“秽乱宫闱?”萧景曜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玩味。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萧屹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俊美面容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铠甲,直视其下隐藏的、最深的疮疤,“皇兄所指,是六年前……柔烟夫人之事?”

“住口!”萧屹如同被最恶毒的咒语刺中,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手中的长剑嗡鸣震颤,几乎要再次失控劈出!“那个贱婢的名字,你也配提?!”

他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目光转向吴远亮,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一个卑贱的医官,也敢染指本王的女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惜!今日不将此獠挫骨扬灰,难消本王心头之恨!老七,你让开!”

“皇兄的女人?”萧景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他微微摇头,目光掠过吴远亮那只紧攥的、刻着血图的左手,再缓缓对上萧屹燃烧着怒火的双眼,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锤,“若她真是皇兄的女人,为何她的血诏……指向的是黑水村?为何她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吴远亮的名字?”

“你——!”萧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萧景曜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心底最隐秘、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六年前江柔烟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那无声翕动的嘴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强行压制的画面,此刻被萧景曜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残忍地揭开!一股混杂着暴怒、被背叛的耻辱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火焰,轰然席卷了他的理智!

“你找死!”萧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周身气势疯狂攀升,玄色衣袍无风自动!他手中的长剑再次爆发出刺目的寒芒,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吴远亮,而是直指挡在面前的萧景曜!凛冽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冰风暴,将整个暖阁的空气都彻底冻结!连角落里的玄甲侍卫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父王!不要!”明玉惊恐的尖叫刺破凝固的杀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兄弟阋墙的瞬间——

“报——!”

一声急促、高亢、带着巨大惊恐的喊声,如同惊雷般从暖阁外、暴雨滂沱的庭院中传来!紧接着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叶片剧烈碰撞的哗啦声!

一个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睿王府传令校尉,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暖阁敞开的门口!他甚至顾不上看清门内剑拔弩张、一地血腥的恐怖景象,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被雨水冲刷的石阶上,溅起大片水花!

“王……王爷!”校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音,脸色惨白如纸,雨水顺着他扭曲惊恐的脸庞疯狂流淌,“大事……大事不好了!黑水村!枯井!王妃她……她……”

“王妃怎么了?!”萧屹手中蓄势待发的剑势猛地一滞,霍然转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死死钉在传令校尉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

校尉仿佛被萧屹的目光刺穿,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语不成句:“王妃……王妃她……抱住了……井里……井里拖出来的……那……那东西……然后……然后她……她突然……刺伤了王爷您留下的亲卫……夺……夺马……跑了!”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萧屹脑中炸开!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铁青!柳诗窈?跑了?抱住了井里拖出来的东西?那具……象征着耻辱和背叛的孽种骸骨?然后……刺伤了他的亲卫夺马而逃?

这怎么可能?!那个在他面前只会颤抖、哭泣、哀求,如同惊弓之鸟的女人?!

一股被最信任之物狠狠背叛、彻底脱离掌控的狂怒,混合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深层的恐慌,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爆发!比刚才被萧景曜震退、被言语刺激的愤怒,更甚十倍!百倍!

“废物!一群废物!”萧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狮,手中的长剑猛地向下一劈!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脱刃而出!

轰!

暖阁内一张沉重的紫檀木圆桌应声被劈成两半!木屑纷飞!桌上的茶具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跪在门口的传令校尉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萧屹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狂暴风暴。他猛地转头,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剐过紧紧抱着明玉、同样被这消息惊住的吴远亮,最后,死死钉在依旧平静挡在前方的萧景曜脸上!

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冰冷的杀机,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好!好一个齐王!好一个吴远亮!”萧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今日之‘赐’,本王……记下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袍袖,竟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大步朝着暖阁外暴雨倾盆的庭院走去!玄色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充满无尽杀意的背影。

“封锁王府!备马!追!”他暴戾的吼声穿透雨幕传来。

“是!”门外传来侍卫们轰然的应诺和急促的脚步声。

暖阁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浓郁的血腥味,破碎的器物,一地狼藉,以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萧景曜缓缓收回了目光,脸上那层深不可测的平静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吴远亮身上。

吴远亮紧紧抱着还在抽泣的明玉,大脑一片混乱。黑水村……枯井……王妃跑了?诗窈……诗窈她……抱住了……那孩子?那具骸骨?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掌心刻着血图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祠堂夹墙……黑水村……柔烟……

“爹爹……”明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的手……好多血……”她的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吴远亮那只紧握的、刻着血图的左手,却又害怕弄疼他。

吴远亮艰难地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张写满恐惧和担忧的小脸,心如刀绞。他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想安抚她,喉咙却像被堵住。

就在这时,萧景曜缓步走了过来。他停在吴远亮身前,居高临下。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祠堂夹墙?”萧景曜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吴远亮耳中。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吴远亮那只紧握的左手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那烙印在伤口旁的血色地图。

吴远亮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萧景曜!血诏!就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的剑气,在他即将抓住最后希望的那一刻,将柔烟用命换来的唯一物证彻底撕裂!那无声无息的裂帛声,那飘落的残片,那灭顶的绝望……瞬间再次淹没了他!巨大的愤怒和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萧景曜的目光平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给吴远亮质问的机会,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它没有去碰吴远亮那只刻着血图的左手,也没有去碰他怀中的明玉。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一切的力量,稳稳地落在了吴远亮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并非粗暴地拖拽,而是如同流水般托起了吴远亮几乎散架的身体。

“想活命,”萧景曜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只有吴远亮能听清,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想保住你女儿……”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明玉苍白的小脸,再落回吴远亮眼中,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

“就握紧你掌心的东西。”

“跟我走。”

黑水村。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狂暴。天空如同被撕裂的巨大口袋,浑浊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在泥泞的地面、歪斜的茅屋、枯死的树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村中央的空地上,那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架,沉默地伫立在风雨中。拉车的八匹天马早已被牵走,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痕,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填满。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铁桩,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暴雨里,拱卫着这片区域的核心——那口被彻底掀开、如同大地丑陋伤疤的黑黢黢枯井。

井边,泥泞狼藉。

几块被踢开的破烂石板散落在一旁。井沿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指甲的印记清晰可见,混合着泥浆和……暗红的血渍。

而在枯井西侧几步远的泥泞地面上,一具小小的、蜷缩着的白骨,静静地躺在那里。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这具沉寂了六年的骸骨。浑浊的泥水冲刷掉它身上裹挟的部分污秽,露出更多森白的骨殖。那小小的头骨,空洞的眼窝仰望着铅灰色的、不断砸下雨水的天空,维持着一种胎儿在母体中蜷缩的、令人心碎的姿态。几缕深褐色、早已朽烂不堪的襁褓碎片,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在纤细的臂骨和肋骨上,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脆弱和凄凉。

柳诗窈就跪在这具小小的骸骨旁边。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深紫色的锦裘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地裹在身上,吸饱了水,冰冷得像铁块。散乱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紧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发梢不断滴落,混合着……汹涌而出的泪水。

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哭泣,没有悲鸣。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叶。那双曾经灵动、后来只剩下惊惧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那具小小的白骨。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周围玄甲亲卫冰冷的视线,狂暴的雨声,刺骨的寒意……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泥泞,和泥泞中这具小小的骸骨。

她的孩子……

她和远亮的孩子……

那个在腹中与她血脉相连数月、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降生、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啼哭就被她亲手……不!是被那个恶魔逼着……遗弃在这黑暗冰冷的井底的孩子……

六年。

两千多个日夜。

她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梦到那冰冷的井水,梦到那黑暗中无声的凝视。每一次,心都被愧疚和痛苦撕扯得鲜血淋漓。她告诉自己,孩子或许被好心人救了,或许……早已解脱……她用尽一切力气去麻痹自己,去照顾明玉,去在萧屹的暴戾下苟延残喘。

可如今,这残酷的现实,就这样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具小小的、蜷缩的白骨,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她自欺欺人的外壳,将她血淋淋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之下!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日日夜夜啃噬她灵魂的愧疚、痛苦、绝望和刻骨的思念,如同被引爆的火山,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啊……”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逸出。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她猛地扑了下去!

不是跌倒,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具小小的骸骨!冰冷的泥浆瞬间溅满了她的脸颊、脖颈!她伸出那双被冰冷锁链扣住、早已被勒得皮开肉绽、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臂,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那具冰冷的、小小的骸骨!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坚硬的骨骼质感!

没有想象中的柔软,没有想象中的温度。

只有死亡带来的、永恒的冰冷和僵硬。

“我的……孩子……”柳诗窈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冰冷刺骨的骸骨之中,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如同母兽失去幼崽的哀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腥气,“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没用……娘……护不住你……”

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淡,滴落在森白的骨殖上。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仿佛要将这六年积攒的所有痛苦和悔恨,都通过这紧紧的拥抱传递出去,又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早已冰冷的骸骨。

冰冷的锁链因为她的剧烈动作,深深陷入手腕的伤口,鲜血再次涌出,染红了乌黑的铁链,也染红了缠绕在骸骨上的深褐色襁褓碎片。

周围的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雕塑,沉默地看着泥泞中这个彻底崩溃、状若疯魔的女人。雨水冲刷着他们冰冷的面甲,没有丝毫动容。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场需要看守的闹剧,一个等待王爷回来处置的囚徒。

萧屹离开时留下的两名亲卫,更是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柳诗窈的一举一动。其中一人,正是被柳诗窈刺伤手臂的那位,他捂着简单包扎过的手臂,眼神阴沉,充满了警惕和一丝后怕。

柳诗窈抱着那冰冷的骸骨,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依托。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意识在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中沉浮,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包裹着她,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时候——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带着某种奇异温热的气息,透过怀中骸骨冰冷的触感,若有似无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柳诗窈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埋在白骨中的脸,瞬间抬起!

那双空洞绝望、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骇人光芒!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怀中那具小小的骸骨!

不……不对!

这触感……

她像是被巨大的电流击中,不顾一切地用那只没有被锁链扣住、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颤抖着、疯狂地拂去骸骨臂骨和肋骨上缠绕的那些深褐色、朽烂的襁褓碎片!

碎片在雨水冲刷下纷纷剥落。

露出的臂骨……纤细,苍白。

然而!

在臂骨靠近肘关节的位置……那本该是光滑的骨面上……

柳诗窈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的瞳孔瞬间扩张到极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里……

没有!

没有她记忆中,那个孩子出生时,左臂肘关节内侧那一点小小的、如同胭脂痣般的淡红色胎记!

她绝不会记错!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她怀中短暂停留时,她曾无比清晰地看到过那个小小的红点!那是她孩子身上唯一的标记!是她在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骨血的印记!

而眼前这具骸骨上……没有!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撕裂混沌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柳诗窈被绝望和悲痛彻底笼罩的脑海!

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那……这具骸骨是谁?!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哪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灭顶的狂喜和更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疯狂和警觉,瞬间扫过周围沉默矗立的玄甲亲卫!尤其是那两个萧屹留下的、眼神阴鸷的亲卫!

她看到了他们眼中冰冷的审视,看到了那个被她刺伤手臂的亲卫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

跑!

必须跑!

立刻!马上!

一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疯狂燃烧起来!她的孩子可能还活着!她必须活着离开这里!必须找到真相!必须找到她的孩子!

这个念头带来的力量,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痛、虚弱和恐惧!

就在这时——

“王爷有令!看好她!不得有失!”一名传令的玄甲侍卫从雨幕中奔来,对着看守的亲卫高声喝道。

那两名萧屹留下的亲卫立刻应诺,眼神更加锐利地锁定柳诗窈。

机会!

就在传令侍卫话音落下、看守亲卫精神稍一集中的刹那!

柳诗窈动了!

她抱着那具冰冷骸骨的双手猛地一松!骸骨无声地落回泥泞之中。与此同时,她那只沾满泥泞和鲜血、没有被锁链扣住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插向身旁泥泞的地面!

噗!

她的手指瞬间没入冰冷的泥浆之中,精准无比地抓住了一块边缘尖锐、半埋在泥水下的碎石!

“呃啊——!”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和决绝的嘶吼从她喉咙里迸发!她不顾手腕被锁链勒得皮开肉绽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块尖锐的碎石从泥浆中拔出!带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拦住她!”那名被她刺伤过的亲卫反应最快,脸色剧变,厉声嘶吼,同时拔刀扑上!

但已经晚了!

柳诗窈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猛地从泥泞中弹起!她根本不去看扑来的亲卫,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冲出去!

在身体弹起的瞬间,她紧握着那块尖锐碎石的手臂,如同鞭子般狠狠向后一挥!

目标,直指那个离她最近、正欲拔刀阻拦她的、完好无损的亲卫!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硬物撕裂的声音响起!

“啊——!”那名亲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刚刚还抱着骸骨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会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速度和力量!更没想到她的目标是自己!那块尖锐的碎石,如同最原始的凶器,狠狠扎进了他毫无防备、因拔刀动作而暴露的腰侧软肋!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而柳诗窈,借着这一挥之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枯井另一侧、那片相对稀疏、通向村外荒野的竹林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她的脸上,泥浆灌满了单薄的绣鞋,沉重的锦裘吸饱了水,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手腕上的锁链在奔跑中剧烈晃动,摩擦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跑!跑出去!活着!找到孩子!

“抓住她!放箭!放箭!”身后传来那名被她刺伤手臂的亲卫气急败坏、充满杀意的咆哮!

尖锐的破空声瞬间撕裂雨幕!

咻!咻!

两支冰冷的弩箭,带着致命的寒光,擦着柳诗窈的耳畔和肩膀呼啸而过!钉入前方泥泞的地面!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贴上了她的后背!

柳诗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猛地低头,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向前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第三支瞄准她后心的弩箭!

噗!

弩箭深深扎入她身侧一株枯竹的竹干,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她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泥浆糊满了全身,狼狈不堪,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她冲进了那片稀疏的竹林!竹影在狂暴的雨水中疯狂摇曳,暂时阻隔了身后追兵的视线和箭矢!

“追!别让她跑了!”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

柳诗窈咬紧牙关,口腔里满是泥水和血沫的腥气。她看到了!竹林边缘,几匹被拴在枯树上的骏马,正不安地甩着头,喷着白色的鼻息!

那是……睿王府亲卫的马!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瞬间点燃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她朝着最近的那匹健硕的黑马,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过去!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她冲到马旁,冰冷的锁链妨碍了她的动作。她根本来不及解开缰绳,也顾不上手腕伤口被锁链边缘磨得鲜血淋漓!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猛地举起手中那块还沾着亲卫鲜血的尖锐碎石!

噗!

碎石狠狠砸在马臀上!

“唏律律——!”黑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扬起前蹄!

柳诗窈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身,以一种极其狼狈却异常决绝的姿态,滚上了马背!她死死抓住马鬃,双腿用力夹紧马腹!

“驾——!”一声嘶哑的、带着无尽求生欲的吼叫从她喉咙里冲出!

受惊的黑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窜了出去!瞬间冲出了稀疏的竹林,一头扎进了村外那片被暴雨笼罩的、无边无际的荒野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柳诗窈的脸上、身上。湿透的锦裘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次颠簸都像在撕扯她的骨头。手腕上的锁链在狂奔中剧烈晃动,摩擦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碰撞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顺着冰冷的铁链流淌,滴落在狂奔的马背上,又迅速被雨水冲刷成淡红色。

身后,睿王府追兵的怒吼和马蹄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箭矢撕裂雨幕的尖锐破空声不时在耳畔响起,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她伏低身体,几乎贴在马背上,脸颊紧贴着湿漉漉、散发着汗味和血腥味的马鬃。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和泥腥气。视线被雨水和散乱的长发模糊,只能看到前方一片混沌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如同鬼影般飞速掠过的枯树轮廓。

跑!只能跑!

黑水村的方向早已消失在身后的雨幕中。那个枯井,那具小小的、冰冷的不属于她孩子的骸骨……暂时被她抛在了身后。但那个惊雷般的发现——孩子可能还活着!——却如同最炽热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支撑着她早已透支的身体在狂奔的马背上不至于彻底崩溃。

萧屹!那个恶魔!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那井底的骸骨不是她的孩子!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她!羞辱她!摧毁她最后的希望!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胯下的黑马不愧是睿王府的精锐战马,虽然受惊,但在柳诗窈不顾一切的驱策下,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它驮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如同黑色的闪电,在泥泞崎岖的荒野中疯狂奔驰,渐渐拉开了与身后追兵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身后的追兵声和箭矢破空声似乎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前方,一片浓密的、在暴雨中显得更加阴森的黑影出现在混沌的视野尽头。

是树林!

柳诗窈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她猛地一勒马鬃,强行扭转马头,朝着那片树林冲了过去!

冲进树林的瞬间,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茂密的枝叶遮挡了部分暴雨,但雨水依旧顺着树叶的缝隙不断滴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地面更加泥泞湿滑,枯枝败叶堆积,马蹄不时打滑。

柳诗窈不敢停留,驱策着疲惫不堪的黑马在林木间艰难穿行。她必须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必须处理一下手腕上这要命的锁链和伤口!失血和寒冷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意识开始模糊。

终于,在树林深处,她发现了一处被巨大腐朽树根盘绕形成的、勉强可以遮蔽风雨的浅坑。

黑马似乎也到了极限,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柳诗窈几乎是滚落马背,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满是腐叶的泥地上。刺骨的寒冷和剧痛让她蜷缩起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潮湿的树根。雨滴从头顶枝叶的缝隙落下,砸在她的额头、脖颈。她抬起那只被锁链扣住的左手。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乌黑的锁链深深嵌在翻卷的皮肉里,被雨水和血水冲刷得异常狰狞。剧痛如同无数细针,不断刺入她的神经。

必须弄开它!

她喘息着,目光扫过四周。落在一旁的,是那块带着血污和泥浆的尖锐碎石——她唯一的武器和工具。

她用右手颤抖着捡起那块碎石。碎石边缘并不算非常锋利,但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狠厉。她用右手死死抓住锁链扣住手腕的那一节冰冷的铁环,将那块尖锐的碎石,对准了铁环与手腕皮肉连接最薄弱、也是伤口最深的地方!

然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狠狠地将碎石尖锐的一端,朝着自己的皮肉和那该死的铁环连接处,狠狠砸了下去!

噗嗤!

一声闷响!

“呃——!”柳诗窈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猛地弓起!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

碎石尖锐的边缘深深楔入了本就翻卷的皮肉之中!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但这一下,也成功地让那死死扣住她手腕的锁链铁环,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看到了希望!

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志,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下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她再次举起碎石,对准那个位置,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砸下!

噗嗤!噗嗤!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砸击,都伴随着血肉被撕裂的闷响和她身体剧烈的痉挛!每一次砸击,都让那该死的铁环松动一分!鲜血如同小溪,顺着她的手腕流淌,染红了碎石,染红了身下的腐叶和泥浆。

终于!

在不知道砸了多少下之后!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死死禁锢了她不知多久的、代表着屈辱和痛苦的冰冷锁链,终于被她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硬生生从手腕上砸断了!

断裂的锁链带着半截铁环,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中。

而她的左手腕,此刻已是一片狼藉,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腕骨!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但自由了!

她终于摆脱了这道枷锁!

柳诗窈剧烈地喘息着,撕下自己锦裘内里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用牙齿和右手配合,颤抖着、草草地将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包裹起来。布条很快被鲜血浸透,但至少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外流。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瘫软在冰冷的树根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口,痛得她蜷缩起来。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意识向下沉沦。失血、寒冷、剧痛、巨大的精神冲击……早已超出了这具身体的极限。她靠在冰冷的树根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不能睡……不能睡……

她用力掐着自己大腿的伤口,用新的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她摊开那只勉强包扎好的左手,掌心向上。借着从枝叶缝隙透下的、微弱的天光,她看着掌心被锁链边缘磨出的深深血痕。

然后,她的右手食指,颤抖着、蘸着左手腕伤口处不断渗出的温热鲜血,开始在那片狼藉的掌心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书写。

没有纸,没有笔。

只有血和肉。

她先画了一个歪斜的、被血迹晕染开的圆圈。代表黑水村。

然后,从圆圈的边缘,引出一条颤抖的、却异常清晰的血线。

血线延伸,指向掌心靠近手腕的位置——那里,她用更浓重、更用力的血痕,画了一个小小的点。

最后,在那小小的血点旁边,她蘸着更多的、自己温热的血,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深深地、刻骨铭心地写下了那四个字——

祠堂夹墙!

鲜血顺着她的掌纹流淌,滴落在地。每一次书写,都伴随着身体因剧痛而产生的抽搐。

地图完成!血字完成!

黑水村!祠堂夹墙!

柔烟……你的血诏……指引的地方……我会去……一定……

孩子……我的孩子……等我……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彻底陷入昏迷前,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沾满血污和泥浆的脸颊贴在冰冷潮湿的树根上。紧握着那幅以血绘成的地图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泥泞中。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片阴冷的树林,冲刷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冲刷着她掌心那幅渐渐被雨水晕开、却已烙印进灵魂深处的血色地图。

睿王府深处,通向隐秘角门的曲折回廊。

暴雨敲打着廊顶的青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汇聚成一股股浑浊的水流,从檐角飞泻而下,在回廊两侧形成迷蒙的水帘。回廊内光线昏暗,只有廊柱上悬挂的几盏防风琉璃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湿滑的方砖地面和雕花的廊柱。

空气冰冷而潮湿,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寒意。

吴远亮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前行。

萧景曜那只落在他肩膀上的手,稳定得如同铁钳,传来的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却也精准地控制着他的方向和速度。那力量如同无形的提线,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失去自主的木偶。

明玉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他残破衣袍的下摆,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脸上混杂着未干的泪痕、溅上的血点和巨大的惊恐,如同受惊的雏鸟。她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大眼睛警惕又茫然地扫视着周围昏暗的回廊和外面狂暴的雨幕。

每一次迈步,都牵动着吴远亮全身崩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掌心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那幅用血刻下的地图如同烙印,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灼热的刺痛。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血腥味。大脑因失血和剧痛一片混沌,只有明玉抓着他衣角的那点微小的力量,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线,勉强维系着他即将涣散的意识。

他努力偏过头,看向身侧半步之前的萧景曜。昏黄的灯光勾勒出萧景曜侧脸的轮廓,线条温润,下颌的弧度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柔和。然而,那双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只剩下掌控一切的冰冷和深不可测。

血诏……就是这个人!吴远亮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愤怒和质疑,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疯狂地冲撞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毁掉柔烟用命换来的证据?祠堂夹墙……他现在只能依靠掌心的血图和自己的记忆!这究竟是意外,还是……刻意的安排?

他想质问,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爹爹……”明玉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小手更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吴远亮的心猛地一抽,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艰难地抬起,轻轻覆在明玉抓着他衣角的小手上。入手一片冰凉和颤抖。他用力握了握,传递着无声的安慰。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活下去,带着明玉活下去,才是唯一!

回廊似乎没有尽头,在暴雨的喧嚣中延伸。终于,前方出现了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窄小角门。门紧闭着,与周围斑驳的墙壁几乎融为一体,若非萧景曜引路,极易被忽略。

萧景曜的脚步停在门前。他没有立刻开门,那只按在吴远亮肩上的手微微加重了一分力道,示意他停下。吴远亮和明玉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萧景曜侧耳,似乎在倾听着门外狂暴雨声掩盖下的动静。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如同暴风雨中心的礁石。几息之后,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吴远亮惨白的脸和紧攥的左拳,再掠过明玉惊恐的小脸,最终落回那扇紧闭的角门上。

“门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吴远亮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是生路,也是绝路。”

吴远亮的心猛地一沉。

“握紧你掌心的东西。”萧景曜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紧握的左手上,那眼神如同实质,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幅血绘的地图,“活着到那里。那是你……唯一的筹码。”

筹码?祠堂夹墙?柔烟留下的秘密?吴远亮脑中念头飞转。萧景曜知道那是什么?他毁掉血诏,却又指引自己去那里?这到底是……

不等他想明白,萧景曜已收回目光,那只一直按在他肩上的手,也缓缓移开。失去那股支撑的力量,吴远亮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被明玉死死拉住。

萧景曜不再看他们,他上前一步,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搭在了冰冷的门闩上。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门闩被拉开。

萧景曜的手臂用力,向外一推——

吱呀——!

沉重的、包着铁皮的角门,带着生涩的摩擦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比回廊内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气息,瞬间夹杂着密集如鞭的雨点,猛烈地灌了进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门外的景象,如同地狱的入口,骤然呈现在吴远亮和明玉眼前!

不再是王府内熟悉的庭院,而是一片被无边暴雨彻底统治的、未知的黑暗荒野!狂风卷着雨鞭,发出凄厉的呼啸。地面一片泥泞,浑浊的水流肆意横淌。远处,只有影影绰绰、在风雨中疯狂摇曳的枯树轮廓,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一辆没有任何王府标识、极其普通的青篷马车,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停泊在门外几步远的泥泞之中。拉车的是一匹看起来颇为健壮的栗色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暴雨中甩着头。车辕上坐着一个披着厚重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车夫,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仿佛一尊凝固在风雨中的石像。

“上去。”萧景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吴远亮看着门外那片狂暴的黑暗和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生路?还是绝路?萧景曜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回响。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拳,掌心那烙印着血图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祠堂夹墙……唯一的筹码……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混杂着泥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没有选择了。

“明玉,抓紧爹爹!”他嘶哑地低喝一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忍着剧痛,猛地弯腰,将明玉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了起来!

明玉惊呼一声,本能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将小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里。

吴远亮抱着女儿,一步踏出了那道象征着王府界限的角门!

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冰针,瞬间狠狠扎在他裸露的皮肤和崩裂的伤口上!刺骨的寒意和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脚下的泥泞湿滑无比,他踉跄着,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如同跋涉在粘稠的沼泽里。

短短几步距离,仿佛隔着生死。

终于,他冲到了马车旁。那披着蓑衣的车夫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依旧低垂着头,对近在咫尺的吴远亮父女没有任何反应。

吴远亮用肩膀猛地撞开车厢那扇单薄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干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顾不上许多,先将怀中的明玉用力塞了进去!

“进去!”

明玉小小的身体滚入黑暗的车厢。

吴远亮一手死死扒住湿滑冰冷的车辕,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也狠狠摔进了车厢!

砰!

车厢门在他身后被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狂暴的雨声,但车身依旧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车厢内一片漆黑,狭窄而简陋,只有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明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有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睁着,寻找着吴远亮的方向。

“爹爹……”她带着哭腔小声唤道。

“别怕……明玉……别怕……”吴远亮喘息着,摸索着将女儿冰冷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着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他能感觉到明玉的颤抖,能听到她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鞭响!

啪!

紧接着,车身猛地一晃!

“驾!”车夫一声低沉的吆喝。

那匹栗色的驽马发出一声嘶鸣,迈开了蹄子。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启动,颠簸着,摇晃着,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被狂暴暴雨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荒野之中!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混合着外面更加清晰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哗哗雨声,敲打着吴远亮紧绷的神经。

他紧紧抱着明玉,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伤口的剧痛。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车厢内的情况,却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

那个车夫是谁?萧景曜的人?还是……别的势力?这辆车会驶向哪里?祠堂夹墙?还是……另一个陷阱?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左手。掌心伤口被挤压,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那烙印在皮肉上的、歪斜的圆圈,颤抖的血线,微小的血点,以及那四个力透“纸”背的血字——

祠堂夹墙!

柔烟……无论前方是生路还是绝路,无论这血图是希望还是诅咒……我都必须去!

为了你,为了明玉,也为了……那被深埋的真相!

马车在暴雨中颠簸前行,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载着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谜团,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黑水村,祠堂。

暴雨似乎永无停歇之意,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祠堂破败的瓦顶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冷的鼓槌在敲击。雨水顺着瓦片的缝隙流淌下来,在祠堂前坑洼的石板地上汇集成浑浊的水洼。

这座祠堂早已荒废多年。斑驳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挂着一把同样锈死的巨大铁锁。门楣上的匾额斜斜挂着,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残缺的“祠”字。两侧的围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风雨中无力地摇摆,露出底下坍塌的砖石。整座建筑在铅灰色的天幕和狂暴的雨帘下,显得格外阴森、破败,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沉默的巨人。

祠堂内部,更是昏暗一片。

腐朽、潮湿、尘土混合着浓重的霉味,构成了这里永恒的气息。几缕惨淡的天光,从屋顶破碎的瓦片缝隙中艰难地投射下来,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光柱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蛛网如同破败的纱幔,在梁柱间、神龛上层层叠叠地垂挂下来。供桌早已倾倒,断裂的桌腿散落一地。曾经供奉的牌位东倒西歪,蒙着厚厚的灰尘,散落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被遗弃的枯骨。

死寂。

只有屋顶雨点的狂暴敲打声,以及雨水从破洞处滴落在地面积水中的滴答声,在这空旷而腐朽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祠堂后殿,一处更加隐蔽、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这里堆满了腐朽的稻草、散落的破瓦罐和一些不知名的杂物。厚重的灰尘覆盖了一切。

在角落的墙壁上,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与周围墙壁的缝隙显得格外严密,几乎融为一体。若非仔细查看,绝难发现异常。石板上方,隐约可见几道极其细微、被灰尘掩盖的、仿佛利爪抓挠留下的陈旧痕迹。

突然!

一只沾满泥泞、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死死地抠在了那块巨大的青石板边缘!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手背上几道新鲜的划痕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

紧接着,是另一只同样肮脏、布满泥泞和干涸血迹的手,也扒了上来!这只手的手腕处,缠绕着被血浸透的、肮脏的布条,显然是仓促处理过的伤口。

两只手同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臂的肌肉绷紧,带动着隐藏在黑暗中的身体!

“呃……啊……!”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和决绝意志的低吼,在黑暗的角落中响起!

随着这声低吼,那块沉重无比、仿佛与墙壁长在一起的巨大青石板,竟然在两只手的奋力抠挖和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石头摩擦的沉闷声响!

嘎吱……嘎吱……

石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内移动了一丝!

一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在黑暗的墙壁上,如同地狱张开的嘴,无声地显露出来!

缝隙之后,是更加浓稠、更加深沉的黑暗。

一股比祠堂内更加阴冷、更加陈腐、仿佛沉淀了数百年时光尘埃的寒气,如同实质般,从缝隙中汹涌而出!

寒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混合了古老木头、朽烂布帛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气味。

那只扒在石板边缘、缠绕着肮脏血布条的手,似乎被这寒气激得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下一刻,那双手更加用力地抠紧了石板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黑暗中,一个身影,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挤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融入了那片未知的、散发着古老寒气的黑暗之中……

嘎吱……

沉重的青石板,在身影完全挤入后,又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重新合拢。

墙壁恢复如初,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祠堂后殿的角落,再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屋顶雨水滴落的、永恒的滴答声。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新带入的泥泞和血腥气息,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诡异的一幕,并非幻觉。

祠堂之外,暴雨依旧肆虐。

荒村死寂。

而在祠堂那扇紧闭的、锈死的破败大门前,浑浊的积水中,几道被雨水迅速冲刷变淡的、新鲜的车辙印记,正无声地指向这片被遗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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