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击车死了。
不是爆炸，不是损毁，而是一种更彻底的、更具侮辱性的死亡。在距离目标坐标还有五十公里的地方，这台忠诚的、伤痕累累的钢铁造物，发出一声绵长而悲哀的电子呜咽，所有的指示灯，所有的仪表盘，所有的引擎轰鸣，都在同一瞬间，归于永恒的沉寂。
它被“规则”杀死了。
“电磁脉冲？”科尔文下意识地问，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格外沙哑。
“比那高级。”墨菲虚弱地靠在座椅上，他的脸色比车外的沙砾还要苍白。作为数据敏感者，他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晰地“尝”到这片区域的味道。“这里……这里的物理规则被修改了。所有基于‘电’这个概念的非生物活动，都被设置了一个极高的‘熵’。简单说，任何电子设备在这里都会瞬间‘老死’。我们像是闯进了一片……神话时代。”
神话时代。这个词让车内本已凝固的空气又沉重了几分。他们抛弃了车辆，将所剩无几的物资背在身上，徒步走向那片未知的领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骨灰上。
环境的变化是渐进的，却又充满了不祥的仪式感。脚下的土地不再是玻璃化的沙砾，而是一种呈现出完美六边形晶格结构的黑色岩石，平整得如同镜面，仿佛整个大地都是一块被精心切割过的造物。天空是恒定的、毫无变化的铅灰色，没有云，没有风，甚至没有一丝光线的变化。这里的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鹰眼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沉重而稳定。自从与零达成那个脆弱的同盟后，他便很少说话。他只是走着，像一具被设定了终极目标的行尸。但零能感觉到，在那具枯槁的躯壳之下，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重燃。不是希望，而是某种更纯粹、更黑暗的东西——复仇的意志。
“我们到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鹰眼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风。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他们正站在一处巨大断崖的边缘。断崖之下，不是深渊，而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构工程。那是一个直径超过三十公里的、完美的圆形盆地，盆地的地表被一种银白色的金属完全覆盖，上面蚀刻着如同电路板般复杂而庞大的纹路。而在盆地的正中心，一根边长超过一公里的、漆黑的立方体石柱，从地底升起，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那不是入口。那是……墓碑。
“【神盾】……不在地下。”鹰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呓般的颤抖，“它就是‘地下’。整个地壳板块，都被挖空了。我们脚下的，只是它的天花板。”
这个事实，比任何视觉冲击都更具毁灭性。他们以为自己是来突袭一个堡垒，但真相是，他们早已走在了巨人的头顶上。
“入口在哪里？”灰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半跪在地，【寂灭】的瞄准镜徒劳地扫视着那片广袤的金属平原，寻找着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鹰眼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向那个如同墓碑般的黑色立方体。
就在这时，变化开始了。
一丝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嗡鸣，从盆地中心传来。紧接着，那片银白色的金属平原上，无数蚀刻的纹路开始亮起柔和的蓝光。光芒如同水波般扩散，从中心到边缘，在短短十几秒内，点亮了整个盆地。一幅横跨三十公里的巨大星图，在他们脚下缓缓展开。
“身份识别……验证开始。”一个冰冷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大脑中响起，“……未识别生物单位。威胁等级评估……”
“……最高。启动‘壁垒’协议。”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
盆地中心的黑色立方体，其光滑的表面突然裂开无数道缝隙，从中涌出的，是如同蜂群般的、数以万计的、造型各异的战斗无人机。它们汇聚成一股黑色的金属风暴，遮蔽了天空，发出的嗡鸣声足以撕裂灵魂。
紧接着，银白色的平原开始变形。一块块金属板翻转、升起，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如同森林般的自动化炮塔。激光炮、电浆炮、动能轨道炮……成千上万的炮口，散发着死亡的寒光，缓缓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盆地的边缘，能量的辉光亮起。一道道淡蓝色的、半透明的能量屏障拔地而起，层层叠叠，向上延伸，最终在穹顶汇合，形成一个完美的能量囚笼，将整个区域彻底封死。
这还不是结束。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震动，从地底传来。盆地的边缘地带，巨大的金属地面裂开，八座如同山峦般的巨型战争平台缓缓升起。每一个平台上，都装载着一门足以一击气化一座小型城市的“灭绝级”主炮。
鹰眼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由他亲手参与设计的、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死亡机器，在他面前，缓缓展开獠牙。
“‘天罗’无人机蜂巢……”他喃喃自语，像一个学生在背诵课文，每一个词都充满了绝望，“负责绝对的制空权和近距离点清除。‘地网’自动化炮阵，三层火力覆盖，无死角防御。‘苍穹’多重能量护盾，理论上可以抵御地心熔核的直接冲击。还有……‘惩戒者’战争平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痛苦的呻吟。
“完了……我们完了……”科尔文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他看着眼前这幅末日景象，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不是战争，这是审判。凡人，如何能与这样的“神”对抗？
“它的主控AI，‘盖亚之手’，是监察者的直属子程序。”鹰眼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创造者看到自己作品变成怪物的、病态的“骄傲”与极致的痛苦，“它的战术数据库每毫秒都在进行自我进化。任何战术，在它面前都只能使用一次。不存在任何漏洞，不存在任何侥幸。这里……这里就是一道绝对的、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道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激光，从远处的一座炮塔射出。它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射向了他们侧后方数公里外的一座孤山。
没有爆炸，没有声音。
那座数百米高的山峰，就像一个被凭空抹去的像素，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个光滑的、琉璃化的凹坑，还冒着袅袅青烟。
那不是攻击。那只是一个……警告。
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墨菲，”灰鸦的声音有些发干，“能找到数据连接的薄弱点吗？”
墨菲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冷汗。“这里的网络是完全封闭的物理内网。数据……比钻石还坚硬。我看到的只有一堵墙，一堵由纯粹的‘拒绝’构成的、无限高的墙。”
绝望，如同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穿越了整个废土，战胜了无数的敌人和内心的恶魔，最终抵达的，却只是一面宣告他们彻底失败的、无法逾越的墙壁。
“我错了……”鹰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干涸的眼角滑落，“我不该带你们来……这里不是希望，这里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最完美的坟墓。我们……我们都该死在这里。”
他的话，像一剂毒药，迅速感染了其他人。就连一向坚韧的灰鸦，在看到那座被瞬间抹平的山峰后，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她不怕死，但她怕这种……毫无意义的、被碾碎的死亡。
只有零，从始至终，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如同星海般闪烁的炮塔，看着那如同风暴般盘旋的无人机，看着那如同神迹般坚不可摧的能量护盾。
他的左眼，那只属于“零”的眼睛，倒映着同伴们脸上无法掩饰的绝望。
而他的右眼，那只属于“克洛诺斯”的眼睛，却闪烁着冰冷的、兴奋的、如同鉴赏家在欣赏自己最完美杰作时的……狂热光芒。
【完美的造物。】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逻辑闭环，能源无限，自我进化，无懈可击。这是我毕生最得意的作品，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拒绝一切‘变量’。】
“是啊……”零在心里轻声回应，“完美的……壁垒。”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已经彻底放弃、如同雕像般的鹰眼。
“鹰眼将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利刃，刺穿了笼罩着所有人的绝望阴云。
鹰眼没有反应。
“我问你一个问题。”零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说，这座壁垒是完美的，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让鹰眼感到无比陌生的、混合着嘲讽与疯狂的弧度。
“在它的设计蓝图里，有没有考虑到……当‘病毒’，拥有了‘管理员权限’之后，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