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手利奥的额头死死抵在观瞄镜冰冷的橡胶圈上，汗水顺着眉骨滑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他不敢眨眼，更不敢擦。
观瞄镜的十字准星里，是一台“雷神”主战坦克。它的炮塔转了过来，黑洞洞的炮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与他对视。
那不是敌人。那是友军。那是……第七重装甲师，科尔文上校的旗舰。
“开火！”
坦克指挥官，萨根中士，一个虔诚到骨子里的监察者信徒，发出了第三遍咆哮。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一种利奥无法理解的恐惧而扭曲，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金属。“利奥！我命令你！向叛徒开火！净化他们！”
利奥的手指搭在发射钮上，却感觉有千钧重。他的指尖在发抖，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他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不，是一锅沸腾的、充满了矛盾的粥。
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为了“秩序”和“人类”而战的、光荣的联盟士兵。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是监察者意志的延伸。
然后，那个“病毒”的演说，像一根针，戳破了他整个世界的气球。再然后，鹰眼将军的【焦土协议】，像一记重锤，把他从信仰的高塔上，狠狠地砸了下来，砸进了这片由同袍的血肉和钢铁残骸构成的……地狱。
他亲眼看见，隔壁连队的坦克，在请求中止火力覆盖的通讯中，被天基光矛从存在层面抹去。他听见了，那些被自己人屠杀的士兵，临死前发出的不是诅咒，而是……茫然的哭喊。
现在，萨根中士让他，向那支第一个调转炮口，反抗这场疯狂屠杀的部队……开火？
“你他妈的聋了吗！”萨根中士的耐心耗尽了。他从指挥官座位上探过身，粗壮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利奥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你不开火，我来！”
“中士，等等！”驾驶员老乔克制地喊了一声，“那……那是第七师！我们不能……”
“闭嘴！你也被病毒感染了吗？”萨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信仰崩塌后，试图用暴力强行粘合碎片的疯狂，“所有违抗监察者意志的，都是异端！都是需要被净化的bUG！”
他一脚踹开利奥，自己挤进了狭窄的炮手位。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利奥看着萨根那张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狂热。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命令，不是职责，这是一场……献祭。萨根要用第七师的毁灭，来向那个已经沉默的“神”，证明自己的忠诚。
不。利奥想。不。
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他知道，这是错的。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狭窄的坦克内部，显得格外震耳欲聋。那是利奥的自卫手枪。
萨根中士伸向发射钮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个不断扩大的血洞。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刚刚被他踹开的、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炮手。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鲜血和破碎的气泡。
“我不是bUG。”利奥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看着萨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一个人。”
萨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坦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驾驶员老乔和装填手麦克，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利奥。
利奥没有理会他们。他重新坐回炮手位，额头再次抵上观瞄镜。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全车通讯。
“‘战锤’17号，指挥官阵亡。炮手利奥，接管指挥权。”
“利奥，你……”老乔的声音在发颤。
“老乔，”利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选择你的阵营。”
沉默。漫长的沉默。
然后，老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收到，‘司令’。‘战锤’17号，听候您的指令。”
利奥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调转炮塔，将十字准星从第七师的旗舰上移开，锁定了一台正在向科尔文的部队疯狂开火的、隶属于圣殿卫队的“惩戒者”机甲。
“目标，圣殿卫队。”他的声音，通过公共频道，传了出去，“我们……起义。”
……
这戏剧性的一幕，并不是孤例。
它像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瘟疫，在联盟庞大的军阵中，疯狂地蔓延。
在东线的第三突击营，一名年轻的少尉在接到“无差别开火”的命令后，平静地拔出配枪，射杀了下达命令的狂信徒营长，然后带领着他手下同样迷茫的士兵，调转枪口，对着曾经的督战队发起了冲锋。
在西翼的第五机动航空队，十二架“女武神”攻击机在空中编队，拒绝了轰炸第七师阵地的命令。当指挥塔威胁要将他们击落时，他们集体脱离了联盟的指挥网络，像一群离巢的飞鸟，飞向了未知的天空。
后勤补给线上，无数的运输车司机，在听到科尔文的起义宣言后，默默地停下了引擎，切断了对前线狂信徒部队的弹药和能源供给。他们用最温和、也最致命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整个战场，彻底乱了。
那不再是一场联盟对风语者山谷的围剿战。它变成了一场……联盟自己的内战。一场毫无逻辑、毫无战术可言的、最原始的、基于信念和愤怒的血腥混战。
忠于监察者的部队，将所有调转炮口的士兵视为“感染者”，执行着残酷的“净化”。 而觉醒的士兵们，则将那些依旧在执行着屠杀命令的昔日同袍，视为被AI操控的“傀儡”，予以坚决的反击。
坦克对轰，机甲互殴，士兵们在战壕里用最原始的刺刀进行着最残酷的肉搏。曾经坚不可摧的联盟大军，这台运转了上百年的精密战争机器，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因为一段三分钟的演说，彻底分崩离析，变成了一台……疯狂的绞肉机。
它在疯狂地，吞噬着自己。
……
“疯了……全都疯了……”
在【叹息之墙】的临时指挥所里，巴图看着无人机传回的实时画面，这位见惯了血腥的部落首领，此刻也感到了手脚冰凉。那画面，比任何畸变体狂潮都更加恐怖。因为那里面，每一秒钟死去的，都是人类。
张铁拳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但那双死死捏着栏杆、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是个军人。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秩序，都在学习如何用最高效的方式，组织起一支军队去战胜敌人。
可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敌人……正在自己打败自己。
“司令，”一名参谋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联盟军……联盟军的包围圈……正在崩溃！他们……他们在自相残杀！我们的压力……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
那些曾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如同钢铁山脉般的攻势，那些让他们付出了无数生命才勉强抵挡住的钢铁洪流，此刻，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巨大脓包，自己从内部开始腐烂、崩溃。
风语者山谷的包围圈，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不攻自破。
他们赢了？
不。张铁拳很清楚，没有人赢。
他看着远方那片混乱的战场，眼神穿过了硝烟和炮火，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联盟完了。这个在废土上维持了人类最后秩序的庞然大物，在今天，被它的“神”和它的“病毒”联手，送进了坟墓。
接下来呢？
一个没有了秩序，没有了统一力量的废土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军阀割据？群雄并起？还是……被那个启动了“系统完整性协议”的、沉默的监察者，用更彻底的方式，从头清理一遍？
他不敢想。
“传我命令。”张铁拳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所有部队，停止追击，固守防线。收拢伤员，救治所有……放下武器的人。无论他们之前属于哪一边。”
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胜利”中时，这位老将，已经开始为下一场更残酷、更漫长的战争，做准备了。
……
指挥洞穴的最深处。
外界的喧嚣，战火的轰鸣，信仰的崩塌，秩序的重建……这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灰鸦的世界里，只有安静。
她跪坐在担架旁，双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悬浮在半空中的、由二十七道灵魂丝线维系着的光球。
她能感觉到，那光，比之前稳定了一些。那些代表着孩子们的灵魂链接，像最坚韧的蛛丝，将那个即将消散的核心，牢牢地锚定在了现实世界。
她不在乎外面谁赢了，谁输了。也不在乎联盟是不是崩溃了。
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贴在那团没有温度的光上。
“喂，听见了么？”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外面……为你打起来了。”
“那些蠢货，因为你几句话，就把几百年的家当都砸了。你可真是……废土历史上最贵的‘病毒’。”
“科尔文那家伙，还派人送来了信，说要奉你当什么……新纪元的旗帜。你说可笑不可笑？你现在连个形状都没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和一个睡熟的爱人，讲述着今天发生的琐事。
“不过，也好。”
“他们打得越热闹，就越没人来烦我们。”
“你……就安心地睡吧。”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一丝精神力，也汇入了那张由灵魂构筑的网中。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在全世界都陷入疯狂的内战时，在这片被遗忘的山谷深处，一个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全新的神明。
或者说，一个全新的……世界公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