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以一种残酷的寂静降临的。
风语者山谷的幸存者们，在亢奋、恐惧与疲惫交织的无眠之夜后，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炮火轰鸣，也不是能量武器撕裂空气的尖啸。
什么都没有。
太阳像一枚冷漠的蛋黄，慢吞吞地从嶙峋的山脊后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投射在这座一夜之间变成战争堡垒的山谷上。那些仓促建成的射击孔、堆满滚石的悬崖、以及隐藏在草丛中断肠草汁液闪着幽光的捕兽夹，都在晨光下显得有些……滑稽。
仿佛一个攥紧了拳头准备迎接重击的拳手，却发现对手只是微笑着，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不安。
“怎么回事？”巴图趴在一线天入口侧面的岩壁上，魁梧的身躯因为彻夜的劳作而酸痛不已。他透过射击孔，用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谷口外那座如同钢铁巨兽般盘踞的联盟营地，“他们在做饭？我能闻到合成蛋白块的香味儿……这帮狗娘养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他们在这里枕戈待旦，准备用命去填，而敌人却在悠闲地享用早餐。
灰鸦趴在他身边更高处的一个狙击位上，她没有说话。手中冰冷的【寂灭】通过瞄准镜，将联盟营地的景象放大到极致。士兵们在进行常规的晨间操练，后勤车辆在有序地运输物资，几台大型的能量设备正在被架设起来，但炮口无一例外，全都朝向天空，像是在搭建某种……通讯阵列。
没有进攻的迹象。一点都没有。
“他们在干什么？”巴图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焦虑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
“她在攻击我们。”灰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攻击？哪里？”巴图茫然四顾。
“这里。”灰鸦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一种能直接穿透岩壁、钻入脑髓的共振。
紧接着，山谷的正上方，天空的颜色开始扭曲。一个巨大的、由淡蓝色光影构成的全息投影，如同神迹般展开，覆盖了整个苍穹。
投影上，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经过了完美修饰、带着悲悯而知性微笑的脸。
是冷芯。
她的影像巨大无比，仿佛一位女神，正低头凝视着脚下这群卑微的、不知好歹的蝼蚁。
“风语者山谷的同胞们，早上好。我是人类幸存者联盟议员，冷芯。”
她的声音，通过那种精神共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温和、清晰，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害怕。很困惑。你们被一个强大的、不稳定的存在所劫持，被迫拿起武器，与你们的同胞对峙。请相信我，联盟对你们没有任何敌意。我们的舰队来到这里，唯一的目的，是进行一场人道主义救援。”
山谷里，所有仰头看着天空的人，都愣住了。一些人脸上露出了愤怒和不屑，但更多的人，眼中是茫然。
“我们已经监测到，你们的孩子，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系统性觉醒’。这是‘摇篮事件’后，人类进化的第一缕曙光，是我们在废土之上延续文明的全部希望。”
“然而，引发这一切的‘零号变量’，其本身的存在，极度危险且不可控。他的精神状态，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构筑的所谓‘保护’，实际上是一个不稳定的数据囚笼，正在像滚烫的烙铁一样，灼烧着孩子们的灵魂。你们听到的呻吟，你们看到的痛苦，都源于此。”
冷芯的影像微微侧头，她的身后，出现了一系列动态的数据图表和脑波扫描影像。那些复杂的曲线和闪烁的红光，普通人根本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它们传递出一个信息——专业、权威，以及……情况正在恶化。
“我们，拥有治愈他们的能力。”冷芯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与怜悯，“我们带来了联盟最顶尖的生物科学家和最先进的‘精神深潜稳定装置’。我们可以在保证孩子们安全的前提下，引导他们平稳地度过这场‘数据风暴’，让他们真正掌握这份属于人类未来的天赋。”
“但是，‘零号变量’拒绝了我们的帮助。他出于我们尚不理解的原因——或许是恐惧，或许是源于他非人本质的占有欲——将孩子们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他宁愿看着孩子们在痛苦中被烧毁心智，也不愿意将他们交给我们这些……唯一能拯救他们的人。”
影像切换，一张零的照片被放大在空中。那是在竞技场里，他被暴君附身，眼神冰冷，浑身浴血，一脚踩在畸变体头颅上的画面。这张照片被精心挑选过，充满了暴虐与非人的气息。
“同胞们，请你们仔细看。这是一个能给你们带来和平的守护者，还是一个……将你们和你们的孩子，拖入毁灭深渊的怪物？”
“联盟的耐心是有限的，但我们的善意是无限的。我们不愿看到任何人类的鲜血，白白流淌。”
“为此，我宣布。从此刻起，风语者山谷将被全面封锁。任何通讯、任何人员、任何物资，都无法进出。”
“我们不会立刻发动攻击。我们会等待。等待你们之中，那些真正爱孩子的、理智的父母，做出正确的选择。联盟的接收通道，将二十四小时为你们敞开。任何愿意带着孩子，走出山谷的人，都将获得联盟的庇护、充足的食物、以及最优先的治疗名额。”
“选择权，在你们手中。”
“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抱着虚假的希望，在饥饿和绝望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还是……拥抱人类文明的秩序，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孩子们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
说完，冷芯的影像，带着那悲天悯人的微笑，缓缓消散。但她的声音，却如同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山谷上空，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循环播放。
“……选择权，在你们手中……”
“……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
“放屁！”巴图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娘们儿，嘴巴比毒蝎的尾巴还毒！”
灰鸦一言不发，她只是重新举起枪，瞄准镜锁定了联盟营地里，那几座正在运转的、如同信号塔般的能量设备。
“别动。”她身旁一个负责观察的老猎手按住了她的枪管，摇了摇头，“没用的。那不是信号源，只是个增幅器。真正的信号，来自天上那艘船。我们够不着。”
灰鸦慢慢放下了枪。她知道老猎手说的是对的。冷芯的这一手，阳谋得可怕。她根本不需要攻进来。她只需要等待。等待恐惧、饥饿、猜疑，在山谷内部，发酵成足以摧毁一切的毒药。
第一天，山谷里的人们还同仇敌忾。他们将联盟的广播当成是噪音，用更大的吼声和咒骂来回应。
第二天，咒骂声小了。食物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块干硬的麦饼和一杯水。而联盟营地的方向，却故意飘来了烤肉的香味。那种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挠刮着每个饥饿的胃。
第三天，开始出现争吵。起因是一个母亲，想多给自己的孩子要一份水，被负责分配的老何严词拒绝。两人在仓库门口撕打了起来，引来了一群人的围观。虽然很快被拉开，但那种怀疑的、不信任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第四天，那循环播放的广播内容变了。
“风语者山谷的同胞们，我是李秀兰，来自钢铁壁垒-11号。我的儿子，也曾是‘觉醒者’之一。我把他交给了联盟，现在，他已经能用自己的能力，让一小块贫瘠的土地，重新长出庄稼……”
一个又一个“成功案例”，开始轮番上演。有声泪俱下的母亲，有充满感激的父亲，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天真活泼的孩子，在镜头前，笑着凭空变出了一朵鲜花。
这些影像，真假难辨。但它们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山谷居民们那根已经绷紧的神经上。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万一……万一联盟真的能救孩子呢？”
“零先生……他已经坐在那块石头上四天了，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我们真的要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吗？”
窃窃私语，开始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人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上了戒备和猜疑。
灰鸦试图阻止这一切。她组织人手去破坏那些小型的精神共振信号中继器，但每当他们摧毁一个，联盟的工程机器人就会在几分钟内，重新建起两个。她想用山谷里的大喇叭播放战歌来对抗宣传，却发现联盟用更强的信号，直接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而他们，从一开始，就输了。
第五天深夜。
灰鸦独自一人，坐在零不远处的山崖边。她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双眼布满血丝。她看着下方山谷里，那些在火光中摇曳的、疏离的人影，听着从溶洞深处传来的、孩子们越来越微弱的呻吟，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知道，防线快要崩溃了。不是被联盟的炮火，而是被自己人，从内部攻破。
她转过头，看向那块巨石。零依旧盘膝坐在那里，身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的生命体征，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不知道他在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战斗。她只知道，如果他再不醒来，那么他用生命去守护的这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突然，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个人，是前几天和老何争吵的那个母亲。她怀里抱着自己昏睡的孩子，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着谷口的方向移动。
她要去投降。
灰鸦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冷芯的耐心，终于等到了它想要的回报。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即将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