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这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世界。一个由纯粹的、无边无际的痛苦构成的宇宙。
当那道连接天地的血色龙卷轰然砸落,将零的身体彻底吞噬时,他的意识被剥离了。剥离出那个名为“身体”的物质容器,被强行拖拽进了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维度。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暗。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只有“感受”。
一瞬间,十万个濒死的灵魂,在他脑海里同时尖叫。
那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十万个。
一只腐皮犬被高斯步枪的子弹贯穿头颅,临死前最后的画面是飞溅的脑浆和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一头裂爪兽在能量炮的轰击下化为焦炭,最后的情绪是对眼前一切活物的无尽憎恨。一名人类士兵被撕开胸膛,看着自己的内脏被贪婪地啃食,最后的念头是对远方家人的无声呼唤……
痛苦、怨恨、疯狂、恐惧、绝望、饥渴、暴怒……所有最原始、最污秽、最激烈的情绪,被提纯、压缩,化作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每一个维度刺入零的灵魂。
他的意识,像一块被扔进硫酸池的海绵,在接触到这股精神洪流的瞬间,就开始溶解、分崩离析。
这就是血肉福音会的“圣礼”。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暴君”,不懂得什么是“零”。他们只是一群窥见了神明脚踝的蚂蚁,用自己最愚昧、最狂热的方式,去揣测神明的喜好。他们认为他们的“始祖”诞生于杀戮和疯狂,所以,他们便献上了最大剂量的杀戮和疯狂。
他们不是要杀死他。
他们是要用一片由精神垃圾构成的海洋,将他那点名为“人性”的杂质,彻底溶解、抹除,好让一个“纯粹”的神明,降临于世。
在意识的更深处,那个与零共享一具身体的存在,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暴君”的意识体,那个与零一模一样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身影,正站在这片红色海洋的中央。他的表情,第一次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傲慢,而是……一种混合着惊愕与极度厌恶的凝重。
【数据流……过于庞杂。】
他的声音在零混乱的意识中响起,却不再清晰,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信息熵……过载。无效数据……冗余……污染……】
暴君就像一台为处理精密数据而生的超级计算机,此刻却被强行灌入了整个互联网的垃圾邮件、病毒代码和无意义的争吵。他的逻辑核心正在遭受最野蛮的冲击。
这些情绪碎片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它们混乱、矛盾、充满了低等生物的愚蠢。他试图解析它们,归类它们,但它们就像无穷无尽的蝗虫,吞噬着他的处理能力。他的意识体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微的裂痕,仿佛即将碎裂的瓷器。
【他们想用一片海洋来淹死一条鱼……】
他那最后的、带着一丝自嘲的念头,很快便被更汹涌的浪潮淹没。
而零的意识,那片属于“人性”的孤岛,在这场精神海啸中,更是首当其冲。
他感受到了那十万份死亡。不是旁观,而是亲历。
他就是那只腐皮犬,他就是那头裂爪兽,他也是那名人类士兵。他体会着每一份痛苦,分担着每一份绝望。他的善良,他的同理心,这些被暴君视为“缺陷”和“保险丝”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毒药。它们让他对这片痛苦的海洋敞开了所有防备,任由其灌入、冲刷,直到把他自己也变成痛苦的一部分。
【我……是谁?】
零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拉长、稀释,即将融入这片无垠的红色之中。摇篮庇护所的记忆、阿芳的脸、灰鸦的嘲讽……这些构成他“自我”的基石,正在被一块块地抽走、粉碎。
他就要消失了。
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了大海。
再也不会有“零”了。也许,也不会再有“暴君”。剩下的,只会是一个由十万份痛苦和疯狂捏合而成的、全新的、纯粹的……怪物。
外面,现实世界。
灰鸦死死地趴在地上,七窍中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她身下的地面。她的视网膜被爆开的毛细血管糊成一片血红,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模糊的、跳动的色块。
但她依旧没有闭上眼睛。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贯穿天地的血色光柱,盯着那个在光柱中心载沉载浮的、被血色纹路爬满全身的身影。
“零……”
她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嗬嗬的、不成调的漏风声。她的声带在刚才的尖叫中已经撕裂。
“……活下去……”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理智告诉她,那个东西已经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年了。他正在变成某种……更加恐怖的存在。她应该趁现在,爬起来,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可她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这里。她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冰冷的匕首。那把她曾经交给他的匕首。
她想起了那个在地铁站里,明明怕得要死,却依旧挡在她身前,不肯独自逃生的笨蛋。
她想起了那个在隔离区里,为了给她弟弟换救命药,明明可以靠她,却偏要走进竞技场去打生打死的疯子。
她想起了那个在审讯室里,为了不连累她,宁愿对自己撒谎的上司编造故事的傻瓜。
他不是一个怪物。
他是一个……拼了命想做人的……牢笼。
而现在,那个牢笼,快要碎了。
“零……你听见没有……不准……不准输给那个混蛋……”
她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焦土里,抠出了十道血痕。
……
意识的海洋里,溶解仍在继续。
零的“自我”,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即将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就在这最后的瞬间。
在这片由十万份宏大而混乱的死亡构成的海洋里,一幅渺小而清晰的画面,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的最深处,浮了上来。
那不是摇篮庇护所的覆灭,不是阿芳的死亡,不是竞技场的血战。
那是一条狭窄、黑暗、充满铁锈味的维修通道。
他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纤细、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那个背影的主人,用力将他推进了通道深处。
然后,她转过身,独自面对着身后追来的、无穷无尽的敌人和那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走!别回头!”
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然后,他看到了。
在通道拐角的阴影里,他看到了远处追兵枪口喷出的一点火花。
他看到,那个坚定的背影,猛地一颤。
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血花,在她背后的作战服上悄然绽放。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在这片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连一滴雨水都算不上。
可在那一刻,在零即将消散的意识里,这朵血花,却比整个血肉祭坛、比这十万亡魂的哀嚎,更加刺眼,更加……响亮。
他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痛哼。
他看到了她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死死地挡在通道口,为他争取那多出来的零点一秒。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感觉。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捏碎的……恐慌。
【不准死。】
【我不要……再当那个唯一的幸存者了。】
这个念头,这个当时从他心底最深处吼出来的、最纯粹的愿望,像一道划破永夜的闪电,轰然劈开了这片由十万份死亡构成的混沌海洋!
其他的死亡,是故事,是数据,是噪音。
而这个人的受伤,这朵小小的血花,是他的“现实”。
是他的……锚点!
嗡——!
即将熄灭的意识星火,在这道闪电的照亮下,骤然重燃!并且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熊熊燃烧起来!
【闭嘴!】
一声源自灵魂的怒吼,不是对暴君,而是对那十万个在他脑海中哭嚎的亡魂,炸响!
【你们的痛苦,你们的憎恨,关我屁事!】
【我……】
零的意识,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孤岛。它像一个旋转的奇点,以那朵血花为核心,开始疯狂地旋转、收缩、凝聚!
【……只想让她活着!】
这股纯粹到极致的、个人的、甚至可以说是自私的意志,在这片由庞杂的、混乱的集体情绪构成的海洋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是如此的……锋利!
它像一把无形的、由执念锻造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精神瘟疫的核心!
【嗯?】
正在艰难抵抗污染的暴君,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零”的、清晰的、主动的意志。这股意志弱小得可怜,但它的“质地”,却坚硬得不可思议。
它像一根定海神针,插进了这片狂暴的海洋。尽管海浪依旧汹涌,但这根针的存在,却让整片海洋,有了一个可以被感知的……中心。
混乱,开始拥有了秩序。
【这个白痴……】
暴君的意识体上,那些蔓延的裂痕,竟然停止了扩散。他感受着那股由零发出的、以“守护”为核心的意志力,第一次,他那台只懂得计算利弊的超级计算机,处理了一个它无法理解,却可以利用的……变量。
【以‘执念’为过滤器,过滤无效的情绪污染……只提取最纯粹的‘能量’……】
【原来如此……‘人性’这种低效率的操作系统,居然还有这种用法……】
暴君笑了。那是一种找到了新玩具的、冰冷的、残酷的笑容。
【那么……】
他的声音,再次在零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般的诱导。
【既然你那么想保护她……】
【那就……吞了这一切吧!】
【把这十万份死亡,变成你的力量!变成你……守护她的资本!】
【来吧,零!向我证明,你那可笑的‘人性’,不只是一个累赘!】
轰——!!!
零的意识,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个画面——灰鸦中弹倒下的身影——放大到了极致,让它占据了自己整个灵魂。
然后,他对着那片咆哮的红色海洋,张开了自己无形的“嘴”。
如果说之前,他是被动地“灌入”。
那么现在,他开始了主动的……
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