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镜面里的那张脸，苍白，瘦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皮囊。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某种东西。不是希望，希望太过奢侈，也太过脆弱。那是一种被恐惧淬炼到极致后，剩下的、坚硬如黑曜石的决心。
零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镜中的自己。冰冷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他不是精神世界里那个可以被轻易穿透的投影，也不是那个自称“所有者”的魔鬼。
他是零。
一个被逼到悬崖尽头，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唯一敌人的……囚徒。
【你赢不了。】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幽幽响起，带着一丝嘲弄的慵懒。他似乎很享受这场猫鼠游戏，享受看着零在绝望中挣扎的模样。
【规则是我定的，终点是我画的。你所有的挣扎，都只会让你更快地抵达那个终点。】
“是吗？”
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在意识中回应。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就试试看。”
他收回手，不再看镜子。那场精神世界里的对峙，虽然将他拖入了更深的绝望，但也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他不会再被动地等待侵蚀度上涨，不会再天真地以为只要守住人性就能获得胜利。
既然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战争，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选择战场，选择……输的方式。
他转身，走向门口。那扇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门外，两名全副武装的卫戍部队士兵像雕像一样站着，看到他出来，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高度的警惕，紧握武器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在兽潮之战后，他不再是囚犯，而是被隔离的“战略资产”。这间顶层病房，就是他华丽的牢笼。
零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走廊里灯火通明，冰冷的金属墙壁反射着惨白的光，每隔十米就有一个自动防御机枪塔从天花板垂下，红色的扫描光线在他身上来回扫过。
“站住！零号！你不能离开隔离区！”一名士兵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喝道，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那名久经沙场的士兵，却像是被一头史前巨兽盯上了一样，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到零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零转回头，继续向前走。他的步伐不快，却无比坚定。整个基地的警报系统都没有响起，因为他的行动，没有被判定为“逃离”或“攻击”。
他就这么在无数道或惊恐、或好奇、或戒备的目光注视下，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防区，最终，停在了钢铁壁垒-7号最高指挥中心的门前。
这里是张铁拳的心脏。
“让他进来。”
不等卫兵通报，张铁拳那沉稳如山的声音，已经从厚重的门后传来。
大门开启，零走了进去。巨大的环形指挥中心里，几十名参谋和技术人员正在紧张地工作着，巨大的全息沙盘上，模拟着兽潮退去后，壁垒周边的防御重建方案。但当零走进来的一瞬间，所有敲击键盘和交谈的声音，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
他，就是那个以一人之力，逼退了五万兽潮的英雄。也是那个，让整座城市系统发出【威胁等级：暴君】警报的……怪物。
张铁拳站在指挥台前，他没有穿戴厚重的动力甲，只是一身笔挺的军装。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工作，然后转身，独自面对零。
“你的身体恢复了？”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差不多了。”零平静地回答。
“你应该在病房里待着，直到分析报告出来。”
“我没时间了。”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来，不是请求，是通知。”
张铁拳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他从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气质。之前的零，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迷茫野兽，而现在，他像一柄已经出鞘的、准备饮血的利刃。
“我要离开这里。”零一字一句地说道，“去猩红巢穴。”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让周围那些假装在工作的人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猩红巢穴。那个被誉为废土上所有生命禁区的、一切灾厄的源头。这个少年，居然要去那里？
张铁拳沉默了。他盯着零，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疯狂。但他失败了。零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理由。”良久，张铁拳吐出两个字。
“我在你们的档案里，找到了我的‘答案’。”零的声音很轻，“我是个信标，一个活着的坐标。我在这里多待一天，这座城市就多一分被某个‘东西’盯上的危险。兽潮，只是一个开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体内的……炸弹，已经开始倒计时了。我必须在它爆炸前，找到拆除它的方法。或者，至少……让它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爆炸。”
这番话，半真半假。但他相信，张铁拳能听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果然，张铁拳的眼神变了。他不再把零看作一个不稳定的少年，而是作为一个……正在进行风险评估的对手。
“你认为，我会放任一件具备‘利维坦’级威胁的战略武器，离开我的视线？”张铁拳缓缓说道，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让你离开，比把你关在这里，风险更大。至少在这里，我还有上百种预案，可以……‘处理’你。”
“你处理不了。”零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如果我体内的‘东西’真的失控，这座城市，连同你的上百种预案，都会在三秒内，从这片废土上被抹去。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指挥中心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轻微蜂鸣声。这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一场无声的谈判。
最终，是张铁拳先移开了目光。他转身，走到巨大的全息沙盘前，看着上面代表着猩红巢穴的、那个巨大的、不断蠕动着的暗红色区域。
“壁垒的侦测器，在兽潮事件后，捕捉到了一股来自猩红巢穴方向的、前所未有的高能精神波动。”他沉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零，“它的强度，超过了我们数据库里有记录以来的任何一次。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知道，有东西……醒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零。
“你说的没错。你是一个行走的麻烦。一个……我无法掌控，也无法销毁的麻烦。”
他的手指在指挥台的虚拟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我可以让你走。”
零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但是”。
“但是，我需要一份‘保险’。”张铁拳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不是要去那里寻找真相吗？我要你，把那里的‘真相’，带回来给我。无论那是什么。一段数据，一块组织样本，一张照片……任何东西，只要能让我们理解，那片禁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交。”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别答应得太早。”张铁拳冷笑一声，“那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交易。”
他将一块黑色的、军用级的数据终端，滑到了零的面前。
“这是交换物。”
零拿起终端，打开。屏幕上，一幅巨大的、无比详尽的地图展开了。地图的中心，是钢铁壁垒-7号，而地图的边缘，则延伸向远方，最终指向一个被标注为【未知深渊】的猩红色区域。
“这是壁垒耗费了三十年，牺牲了超过一千名最顶尖的侦察兵，才绘制出的外部区域地图。上面标注了我们已知的，所有高危畸变体巢穴、辐射区、补给点、以及……死亡地带。”
张铁拳的声音，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地图只绘制到猩红巢穴的外围三百公里。再往里，就是真正的神之禁区。所有派去的侦察单位，都在进入那片区域后，信号瞬间消失，无一生还。”
“这份地图，是壁垒的最高机密之一。现在，它是你的了。”
零的手指，抚过屏幕上那条通往猩红巢穴的、用血色标注出的路线。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地图，这是一份……用无数生命铺就的路标。也是张铁拳给他的，最后一点“投资”。
“我怎么把情报传回来？”零问。
“你不需要。”张铁拳走到他身边，将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闪烁着蓝色微光的信标，放在了数据终端上，“这是‘神谕’信标，壁垒最先进的量子通讯设备。它只有一个功能，就是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激活它。一旦激活，它会瞬间将你周围一百米内，十分钟的所有环境数据，加密传送回壁垒。然后，它会自动销毁。”
“什么时候是‘必要的时候’？”
“你见到那个‘真相’的时候。或者……在你死前。”张铁拳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只有一次机会。这是你的投名状。如果你成功了，并且活了下来，那么你和钢铁壁垒之间，就不再是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我们可以……谈谈合作。”
零收起数据终端和信标，点了点头。
“我需要一个人。”
“灰鸦。”张铁拳似乎早就料到了，“她已经不是我的囚犯了。她是你的‘缰绳’，也是你的‘担保人’。她的去留，由你决定。但你要记住，一旦你们踏出那扇大门，钢铁壁垒不会为你们提供任何支援。你们的死活，与这座城市无关。”
“明白。”
零最后看了这位铁血指挥官一眼，转身离去。没有告别，没有感谢。这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冰冷的交易。
当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一名副官走上前来，低声问道：“指挥官，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他……”
“万一他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张铁拳打断了他，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猩红色的区域，眼神深邃得可怕，“如果他输给了他体内的东西，他迟早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让他去猩红巢穴，至少，能让两头最恐怖的野兽，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先互相撕咬。”
“那如果……他赢了呢？”副官忍不住问。
张铁拳沉默了许久。
“那我们……就将亲眼见证，一个‘人’，是如何弑神的。”
……
零在铁锈镇的集装箱找到了灰鸦。
她正坐在门口，用一块沾了机油的软布，一遍又一遍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那把巨大的狙击步枪。每一个零件，都被她拆卸下来，保养得锃亮。她的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看到零走过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
“跟那个铁疙瘩谈完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沙哑的、玩世不恭的味道。
“谈完了。”零在她身边坐下。
“结果呢？”
“我要走了。”零看着远方，那里的天空，被工业废气染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灰鸦擦拭枪管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然后又继续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去哪？”
“猩红巢穴。”
这一次，灰鸦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零的侧脸。她看到他脸上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片无法熄灭的、燃烧的废墟。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零以为她会开口劝阻，或者……告别。
但她没有。
她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最后一个零件装回枪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然后，她站起身，将那把比她还高的狙击步枪，利落地背在身后。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零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阳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背着那把巨大的武器，像一株在废土上顽强生长的、带刺的植物。
“现在。”零说。
“好。”灰鸦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半块能量棒，扔给了零，“路上吃。从这里到南边的大门，还要走二十多分钟。”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问有多危险，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仿佛“跟他走”，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零接过那半块能量棒，紧紧地攥在手里。那坚硬的触感，和口袋里那枚子弹一样，真实而温暖。
他忽然明白了。暴君说，灰鸦是抽打着他走向深渊的鞭子。但暴君错了。
她不是鞭子。
她是路标。
是在这片通往地狱的、猩红色的道路上，唯一指引着他……“回家”方向的路标。
……
半小时后，钢铁壁垒-7号，南侧巨门。
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和液压杆的巨大轰鸣，那扇厚达三十米、足以抵御核爆的合金闸门，缓缓地向上升起。久违的、属于废土的、混杂着沙尘与辐射气息的风，倒灌进城市，吹起了两人的衣角。
门外，是广袤无垠的、死寂的荒原。天空被落日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零和灰鸦，就站在这座钢铁巨城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里。
城墙上，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士兵。他们的目光，穿过数百米的距离，复杂地交织在零的身上。有敬畏，有恐惧，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们看着这个拯救了他们的英雄，也是他们畏惧的怪物，即将独自踏入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禁区。
零没有回头。
他只是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那枚子弹传来的、冰冷的刺痛，然后，迈开了脚步。
灰鸦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巨大的狙击步枪在夕阳下，反射着暗金色的光芒。
两个渺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出了巨门的阴影，走进了那片被血色夕阳笼罩的、无尽的荒原之中。
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合金闸门，带着雷鸣般的巨响，缓缓关闭。
将名为“文明”的光，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