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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匣

大唐元和五年,海面浩渺,内给事张惟则的船队正驶离新罗。星月交辉,他独倚船栏,忽闻风中隐约传来鸡鸣犬吠,又见一缕青烟袅袅飘摇。他心头一颤,命人泊船,独自循声踏浪而去。不过一二里,眼前豁然洞开:琼花玉树间,金户银关的楼阁巍然耸立,几位身着紫霞衣、头戴章甫冠的公子临风谈笑,恍若画中仙人。

张惟则拜谒,其中一位公子抬眼含笑:“唐皇帝乃我故人。烦劳将此物带回。”一位青衣侍女捧出一方璀璨宝匣,匣中金龟印光芒流转。公子叮嘱:“代向皇帝致意。”

归舟回望,那片仙岛竟已杳无踪迹,海天茫茫,恍如一场大梦。张惟则紧握宝匣,金龟印在月光下静卧其中,龟钮昂首,背负一方温润玉印,篆文如龙蛇盘踞:“凤芝龙木,受命无疆”——字字都似仙境的回音,无声叩击着凡尘。

金殿上,张惟则恭敬献上仙岛奇物。唐宪宗李纯屏息凝视那方金龟印,指尖轻轻拂过“受命无疆”的古篆,唇边泛起一丝迷离笑意:“如此说来,朕的前身,莫非正是那云中仙客?”他将那方金龟印置于御案最尊贵处,日日凝望,仿佛透过它便能窥见云阶月地的门径。帝王的目光日渐炽热,长生不死的念头,如藤蔓悄然缠绕住整座大明宫。

恰在此时,一位形貌清奇、自称来自东海仙岛的方士玄解,被引至御前。宪宗如获至宝,待之甚厚,更将金龟印示之。玄解目光掠过那“受命无疆”四字,嘴角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淡笑,只道:“陛下洪福。”这微妙神情恰被皇帝捕捉,心中那团求仙之火,愈发灼灼燃烧起来。

不久,西域贡使呈上两方奇玉:一圆一方,皆径五寸,光华清冷如水,毛发映照其上亦纤毫毕现。玄解正陪侍帝侧,目光扫过玉璧,从容言道:“此乃龙虎二玉。圆者生于水府,为龙所宝,投之深渊,必有霓虹贯日;方者出自幽谷,乃虎之精魄,若以虎须拂拭,则紫气冲霄,百兽慑伏。”

皇帝惊奇,即刻命人试之。圆玉沉入太液池深处,片刻间水波翻涌,一道七彩霓虹破水而出,直贯苍穹,久久不散。方玉则以虎须轻拂,霎时紫光喷薄,殿内恍如白昼,隐隐有虎啸之声回荡,殿角铜铸的狻猊竟似畏缩垂首。满殿皆惊,贡使伏地奏报:“圆玉得自渔人网罟,方玉获于猎人陷阱。”

皇帝大喜,郑重以锦囊分装二玉,珍藏内府。他目光灼灼望向玄解:“仙师真乃神人也!”玄解却于此时躬身请辞,欲归东海。皇帝心中正依赖得紧,自然温言慰留。

新年元日,宫中新落成的蓬莱仙山木雕流光溢彩,珠玉点缀其间。皇帝兴致勃勃携玄解同观,手指那雕梁画栋的“蓬莱”,慨然叹道:“若非上仙指引,朕此生恐难亲履此仙境了!”话音未落,却见玄解凝视那巧夺天工的假山,眼中竟浮起深重悲悯,如观镜花水月。

他忽向皇帝深深一揖,言语间竟有诀别之意:“陛下,此间琼楼玉宇,终是人间斧凿。海上真山,云深雾绕,实非凡骨可至。强求长生,或成心囚。”皇帝愕然,正欲挽留,玄解却已转身,青衫飘然,几步之间,身影竟融入了殿外浓重的暮色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宪宗独立于那金碧辉煌的假蓬莱山下,指尖触到怀中锦囊里龙虎玉的微凉,案上金龟印的“受命无疆”四字在烛光下刺目地亮着。他环顾这满殿珠玉堆砌的永恒幻梦,心头第一次涌上深不见底的虚妄——原来那仙岛公子托付的信物,玄解临别时悲悯的目光,连同这满宫苑精雕细琢的不死幻象,从未许诺过一条通天之梯;它们倒像一面面冷澈的镜子,照出他这位人间至尊,在生之铁律面前,与渔夫猎户,甚至池鱼林兽,竟并无二致。

长生之术的锦匣,终究封存着凡俗生命最深的执念与最重的叹息。帝王苦苦追逐的永恒,终究比不过玄解飘然远引时那袭融入暮色的青衫——那背影提醒着众生:人间真正的清醒,是懂得在无限苍穹之下,安住于自己那一段有涯而珍贵的光阴。

2、蒜香伴青鸾

大唐润州,希玄观。晨钟余韵未散,一股奇香却霸道地钻入众道人鼻尖。循味寻至后厨,只见新来的宋玄白道长正蹲在青石阶上。他一身素白道袍不染纤尘,面如冠玉,眉目清朗,活脱脱画中谪仙。可这位谪仙手里捧着个粗陶大盆,蒜瓣韭菜堆得冒尖。脚边更骇人——半扇油光光的熟猪肉,足有五六斤!道长挽起雪白宽袖,莹润的手撮起厚厚肥肉,裹满辛辣蒜韭,大口咀嚼,啧啧有声。

末了,他提起硕大酒葫芦,仰头豪饮,喉结滚动,两斗烈酒顷刻入腹。最后拈起一枚白梅含入口中,满足地舒了口气。唇齿间喷薄的气息,混着肉香、酒气与梅子清冽。起身拂袖,衣袂飘飘,方才的饕餮之态烟消云散,复又是不食烟火的出尘之姿。

观中道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大着胆子,偷尝了道长吃剩的一小片蒜瓣。辛辣直冲脑门,旋即化作一股奇异的甘甜幽香,在齿舌间萦绕终日不散!更奇的是,此人自此竟再未生病,活到八九十岁依然硬朗。消息如风,希玄观门槛被踏破,人人争求一片“仙蒜”。凡得蒜者,皆身轻体健,寿数绵长。世人惊疑:这玉面道长,莫非真得了彭祖返老还童的秘术?

宋玄白并未久留。他云游名山,足迹遍及括苍仙都。所到之处,必掷下丰厚金帛,购得二三绝色佳人相伴。赏花吟月,饮酒论道,温柔缱绻,神仙眷侣。可一旦起意离开,便毫不留恋地将女子妥善安置,赠予资财,任其自去。身后徒留香艳传说与不解目光——他究竟是仙是俗?

行至越州,恰逢百年大旱。骄阳似火,大地龟裂,禾苗枯焦,河床曝露。官府无奈,设坛“暴禜”——请法师日夜曝晒于烈日之下,以求感动龙王。可怜那法师,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天空却万里无云,赤日更烈。

这日,宋玄白路过祭坛。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在枯焦尘土中格外刺眼。他看着高台上奄奄一息的法师,坛下无数绝望深陷的眼窝,微微蹙起了秀挺的眉。

“凡间祈雨,岂能如此强求?”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旁边一位枯槁老农耳中,“云行雨施,皆循天时,须得上达天听,方得甘霖。”老农茫然看他,浑浊眼中满是死气。

宋玄白不再多言,飘然走向城外荒僻的玄真观。观中冷清,唯有年幼道童守着将断的香火。他寻了间静室,闭门不出。

当夜,万籁俱寂,唯热风呜咽。静室门窗缝隙,忽有异光流泻。室内,宋玄白肃立简陋香案前,神色庄重,再无平日疏狂。炉中香烟袅袅,竟在他身前凝而不散,渐渐显化出一只青鸾振翅的虚影!他取出一卷素帛,指尖凌空虚划,点点清光凝聚成文字,烙印帛上。双手捧起这卷“青词”,对着烟凝青鸾,深深一揖,口中念念有词。青鸾清越长鸣,衔起素帛,化作一道流光,穿透屋顶,直入苍穹,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城外祭坛上,苦苦支撑的法师与绝望的百姓,忽觉脸上一凉!抬头望去,墨汁般的浓云如万马奔腾,瞬间吞噬星月。狂风骤起,卷起漫天尘土。

“轰隆——!”惊雷撕裂长空!豆大雨点噼啪砸落,转瞬密如瀑布!久旱大地贪婪吮吸甘霖,龟裂缝隙被雨水填满,枯焦草木在雨中颤抖舒展。坛下,无数枯槁面孔仰天,雨水混着泪水奔流,有人跪倒泥泞,嘶声哭喊:“雨啊!”法师瘫软坛上,任冷雨冲刷灼痛肌肤,脸上是癫狂的解脱。

玄真观内,宋玄白推开静室门。清凉湿润的空气扑面。小道童痴立廊下,望着滂沱雨幕,小脸满是敬畏。宋玄白走到他身边,看庭院积水成洼,脸上无喜色,唯洞悉天道的淡然。

雨下整夜,至晨方歇。越州内外,沟满河平,焦土复萌生机。太守携金珠玉帛,浩荡赶至玄真观酬谢“活神仙”,却只见懵懂小道童。童言:“白衣道长天未亮已去,不知所踪。”唯余庭院青石地上,几瓣被雨水打湿的白梅,幽幽冷香浮动。

太守怅然若失。一旁枯槁老农却豁牙笑了:“走了好!这等人物,岂是金银留得住的?昨夜透雨,便是他留与越州最好的宝贝!”

宋玄白的足迹依旧散落名山大川。时而大嚼肥肉蒜韭,醉卧松石;时而辟谷清修,餐霞饮露;依旧某处掷金买笑,温柔缱绻;又于某晨挥袖别红颜,片叶不沾身。世人愈发看不透,议论纷纷:或言深谙彭祖采补之术,或斥其放浪终非真仙。

唯有那些曾同桌共饮、分食过一瓣“仙蒜”的凡人,在漫长岁月里身无病痛,寿至耄耋。他们偶尔摸着不再酸痛的关节,咂摸着齿颊间似有还无的奇异余香,望着远山流云,会心一笑。辛辣入喉化作回甘的仙蒜,沛然解旱的透雨,道士身上饕餮与清修、纵情与洒脱的悖逆圆融——不过是一体两面。

大道无形,不囿清规戒律的枯槁形骸,亦不溺放纵无度的声色皮囊。它只在方寸心田的通达:捧起时,便倾情品味个中真味;放手时,亦如竹影扫阶不留尘痕。这份不滞于物的圆融,才是渡越浊浪与云霄的扁舟。

3、龙马坠仙崖

大唐贞元年间,岐阳书生许栖岩,是个脚踏两界的妙人。白日里,他在长安昊天观中焚香苦读,案头堆着四书五经,墙上却挂着三清祖师像。晨昏定省,他必对那仙风道骨的真容虔诚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求的是长生久世,羽化登仙。可一转眼,袖中又滑出几页时务策论的草稿,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尽是功名灼热。

蜀中太尉韦皋,坐镇成都,礼贤下士的名声如春风般吹遍天下。无数士子怀揣着锦绣文章和炽热野心,踏上艰险的蜀道。许栖岩的心也被撩拨得蠢蠢欲动。奈何囊中羞涩,连匹像样的脚力都置办不起。他只得在西市胡商马贩堆里反复踅摸,最终目光落在一匹瘦骨嶙峋的栗色老马身上。那马骨架高大,毛色黯淡无光,肋骨根根分明如搓衣板,牵马的蕃人开价极贱。许栖岩咬咬牙,将仅有的银钱递了过去,权当赌一把前程。

牵回观中,许栖岩心知蜀道艰险,对这唯一的伙伴不敢怠慢。每日精挑细选的草料豆子,铡得细细的,清水饮得足足的。怪事却发生了,那马非但没长膘,反似被无形的抽脂机日日抽取,皮毛下的骨头愈发硌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许栖岩心里直打鼓:这风都能吹倒的老伙计,真能驮着自己爬过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莫不是要一同喂了山涧里的虎狼?

踌躇间,他踱进一家门脸破旧的卦摊。摊主是位鸡皮鹤发的老道,眼皮耷拉着,仿佛睡了几百年。许栖岩说明来意,老道眼皮也未抬,枯瘦的手指随意拨弄几下龟甲铜钱,叮当作响。忽然,他浑浊的眼珠猛地爆出一丝精光,死死盯住卦象,枯枝般的手指竟微微发抖:“乾卦九五……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小子,你买的哪里是马?分明是蛰伏潜渊的龙马!好生珍重,莫要明珠暗投!” 老道的声音带着某种穿透岁月的颤栗。

许栖岩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前程催人,他只得硬着头皮,收拾行囊,骑着这匹愈发瘦削、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老马,踏上漫漫蜀道。

这一日,行至一段悬于绝壁的栈道。木架年久失修,腐朽不堪,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蒸腾。老马本就虚弱,蹄下猛地一滑,一块朽木应声断裂!许栖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连人带马,便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向那无底深涧!

风声在耳畔凄厉呼啸,死亡的冰冷触手仿佛已扼住咽喉。不知下坠了多久,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身下传来厚实柔软的触感,还伴着枯叶碎裂的窸窣声。许栖岩挣扎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头顶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遮天蔽日;脚下是深谷幽壑,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败叶,厚达数丈,如同天然的巨毯,承接住了这灭顶之灾。那匹瘦马竟也奇迹般地站在不远处,虽打着响鼻,抖着腿,却也无大碍。

绝境求生,许栖岩强迫自己冷静。他卸下马鞍辔头,拍拍马颈,苦笑道:“伙计,如今你我皆困于此,听天由命吧。你若有灵,自寻生路去罢!” 老马似懂非懂,打了个响鼻,竟真地迈开四蹄,慢悠悠地走向谷底深处,隐没在浓密的藤蔓之后。

许栖岩在厚厚的枯叶层中摸索,竟意外发现几枚拳头大小、外壳坚硬的野栗。剥开粗糙的硬壳,内里果肉金黄饱满,甘甜异常。几枚下肚,不仅饥渴顿消,连日跋涉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四肢百骸竟涌动着奇异的热流。

他循着瘦马消失的方向,拨开层层叠叠的藤萝与古树气根。果然,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显露出来。洞内并非漆黑一片,石壁上星星点点嵌着些会发光的奇异苔藓,散发出幽蓝或淡绿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径。洞中石笋林立,钟乳悬垂,奇形怪状,宛如巨兽的獠牙。地下暗河在脚边无声流淌,寒气刺骨。许栖岩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竟隐隐传来水声轰鸣,空气也变得湿润温暖起来。

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片巨大的地底洞天。穹顶高悬,缀满璀璨如星辰的发光晶石。中央一泓碧潭,清澈见底,潭心涌出汩汩热泉,水汽氤氲,弥漫着硫磺与奇花混合的异香。潭边怪石嶙峋,石缝中生长着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此刻正站在潭水中央!温热的泉水浸没了它的四蹄,它仰头向天,发出一种低沉悠长、完全不似马嘶的奇异鸣啸!随着这啸声,它瘦削的躯体竟开始剧烈地颤抖、膨胀!一层黯淡的栗色老皮如蛇蜕般寸寸开裂、剥落,露出底下闪烁着青铜光泽的鳞甲!额头上,两个鼓包猛地刺破皮肤,一对珊瑚般剔透的犄角破茧而出!浑浊的马眼变得金黄璀璨,威严如日月。转瞬之间,一匹神骏非凡、头角峥嵘、遍覆青鳞的龙驹,傲然立于水汽蒸腾的碧潭之中!

潭边一块形如卧牛的青石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位麻衣老者。须发皆白如雪,面容却温润如婴儿。他望着潭中完成蜕变的龙马,又看看呆若木鸡的许栖岩,抚须微笑,声音温和如泉水流淌:“此龙驹乃天界司辰御者偶遗凡尘,蛰伏日久,蒙垢受屈。今日借此地脉灵泉洗尽凡胎,重归本相。你能在危崖之下放它自由,便是你二人一段未了的尘缘牵引。”

老者招手,许栖岩身不由己地飘至石前。老者自袖中取出一只粗陶小碗,舀起半碗潭中清泉递给他:“饮此石髓,可涤凡尘浊气。” 泉水入口清冽甘甜,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瞬间流遍全身,多日困顿烟消云散。老者又指指潭边石缝中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草上结着几颗龙眼大小、赤红如血的果子:“此乃地脉精魄所凝朱果,摘一枚食之,可暂脱饥馁,增力健体。此间非汝久留之地,缘尽当归。”

许栖岩依言摘下一枚朱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再抬头时,潭中龙马已踏波而起,周身鳞甲青光流转,四蹄下竟有水雾自然升腾托举。它深深望了许栖岩一眼,那目光威严而复杂,似有感激,似有告别。一声清越龙吟响彻洞府,龙马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冲破洞顶一处隐秘的天光豁口,直上云霄,瞬间消失在渺渺青冥之中。

许栖岩怔怔地望着龙马消失的天际,心潮澎湃,久久无言。麻衣老者不知何时也已杳无踪影,只余碧潭汩汩,晶石熠熠。他对着青石深深一揖,转身寻路出洞。归途竟异常顺畅,仿佛有冥冥之力指引。当他终于钻出那幽深的洞口,重见天日,竟已身在成都府郊外!

怀揣着那枚神奇的朱果,许栖岩并未立刻去拜谒那位名动天下的韦皋太尉。他寻了间僻静客栈住下,每日只以清水度日,偶尔咬下米粒大小的一点朱果。那朱果果然神异,小小一点便令人精神饱满,气力充沛,腹中毫无饥饿之感。

一日清晨,许栖岩取出朱果,想再切下些许。手指触及那赤红果皮的瞬间,他忽然顿住了。窗棂透进的晨光里,那饱满的果实依旧鲜红欲滴,散发着温润的生命气息。他脑海中闪过昊天观里烟熏火燎的三清像,闪过西市胡商手中那匹瘦马的嶙峋肋骨,闪过坠崖时耳边凄厉的风声,闪过潭中龙马破茧化形时那威严又复杂的眼神……最后,是那麻衣老者洞悉世情、温和淡然的话语:“此间非汝久留之地,缘尽当归。”

他缓缓将朱果放在窗台上,推开窗户。春日温煦的风带着锦官城特有的湿润花香涌入。楼下街市已渐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孩童的嬉闹……这些平凡而鲜活的市井之声,如暖流般涌进房间。

许栖岩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泥土的腥,有草木的涩,有炊烟的暖,那是万丈红尘最真实的味道。他轻轻拈起那枚曾被他视为仙缘凭证的朱果,指间微微用力。饱满的果实并未破裂,却有一粒细小如芝麻、乌黑发亮的果核,从果蒂处悄然脱落,无声地滚入窗台下湿润的泥土缝隙中。

他不再看那朱果,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间烟火,嘴角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他小心地收拾起行囊,里面不再有那枚鲜红的朱果,却多了一枚在崖底枯叶中寻得的、已经干瘪发黑的巨大栗壳。他决定不再去叩那太尉府金光闪闪的门环,而是转身,朝着来时巍峨险峻的秦岭方向,迈开了脚步。

求仙问道的执念,如同追赶那直上云霄的龙马,终究是镜花水月。而放下的那一刻,脚下沾满尘泥的归途,竟有了别样的踏实与清明。那枚落入泥土的果核,与这枚来自深渊的栗壳,在袖中轻轻相碰——它们无声地诉说着:真正的超脱,不是逃离人间烟火,而是在这烟火深处,认出那颗不被妄念遮蔽的本心。

4、杖责化龙缘

大唐京兆杜陵地界,有个怪人韦善俊。访遍名山,衣衫褴褛如丐,偏生一双洞彻世情的眼。时而盘坐林间数日不动,时而醉卧官道任尘土沾身。奇的是身边总跟着条通体黢黑的大狗,名唤“乌龙”。但凡讨得吃食,必先掰下一半,小心翼翼喂到乌龙嘴边,眼神温柔如对故友。路人嗤笑:“疯道士饿得打晃,倒先伺候畜生!”

岁月流转,乌龙却染了恶疾。浑身疥疮流脓,黑毛大块脱落,露出溃烂皮肉,恶臭刺鼻。路人掩鼻疾走,顽童掷石驱赶。韦善俊恍若未闻,照旧分食喂水,手指抚过溃烂处,非但不嫌,反似安抚受屈稚子。

韦善俊有位嫡亲兄长,自幼出家嵩山名刹,熬成德高望重的长老。这日行至嵩山脚,韦善俊仰望云雾峰顶,忽对路旁野叟道:“欠了旧债,该还了。”遂牵着那条人人避之的秃毛癞犬,朝宝刹行去。

寺僧见长老俗家胞弟至,虽惊诧其落魄形容与恶臭病犬,仍勉强礼待,安置僻静僧寮。斋钟响,僧众肃穆入堂。韦善俊竟牵着流脓的乌龙,大剌剌踏入!众僧色变。他却旁若无人坐定角落,将钵中饭菜拨出一半置于地上。病犬呜咽舔食,脓水滴落,腥臭弥漫。满堂喉头滚动,入口斋饭味同嚼蜡。

如此数日,众僧跪倒长老禅房外,痛陈病犬污秽佛门清净,恳请驱逐。长老本念胞弟漂泊,心有戚戚,闻此“亵渎”之举,无名业火直冲顶门!多年清修定力,在至亲“荒唐”前土崩瓦解。

“孽障!滚进来!”怒喝震落梁上微尘。

韦善俊牵狗垂首而入。不待开口,长老手中沉重禅杖已裹风砸下!杖身着肉闷响,十数下结结实实落于肩背。他身形微晃,不躲不吭,只将牵狗绳攥得更紧。秃毛乌龙瑟缩脚边,眼中似有悲鸣。

杖毕,长老喘息指门:“滚!带着腌臜畜生,永不许再来!”

韦善俊缓缓直身,无半分怨怼,反端端正正行大礼:“多谢师兄成全。宿债已清,就此别过,永不复来。”目光澄澈,“临行乞一浴,涤此尘垢。”

长老余怒未消,挥袖道:“速去!”

浴堂水汽氤氲。一人一犬浸入池中。奇事顿生:乌龙身上脓血触水即化,裸露皮肉竟生细密鳞片!秃癞躯体在水波下隐隐膨胀。

浴毕更衣。守门小沙弥瞥见乌龙,惊揉双眼——那狗皮毛完好如锦缎,身形威猛,双目金芒流转,威严慑人!

韦善俊牵狗行至大雄宝殿前广场。烈日当空,青石耀目。他轻拍乌龙头颈:“老友,该走了。”

平地骤起怪风!乌龙仰头震天长啸!众僧惊骇欲绝中,其躯迎风暴涨:四肢化遒劲龙爪深陷石中,头颅生珊瑚犄角,遍覆漆黑巨鳞!眨眼间,数十丈黑龙盘踞佛殿之前!

韦善俊微微一笑,衣袂猎响,飘然落于龙首。黑龙金睛扫过瘫软僧众,掠过洞开禅房门内——长老扶门框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眼中尽是无边惊骇、悔恨与茫然。

龙吟裂云!黑龙腾空而起,搅动风云。韦善俊青衫舒展,立于龙首如无牵云朵。他回望渺小山寺人影,目光穿越千仞红尘,唯余澄澈悲悯。

龙影没入云海,唯余长吟回荡嵩岳。广场青石上,只余几道龙爪裂痕。

长老颓坐门槛,老泪纵横望空。忽悟那饱含怒火的杖责驱逐,非是惩戒疯癫胞弟,竟是亲手斩断尘世最后骨血亲缘。所求一浴,何曾为洗凡尘?分明是洗去红尘羁绊,好轻身入青云。

杖落皮肉痛是假,刃断尘缘是真。污秽秃犬原是蛰伏真龙,不识大体疯癫竟是俗眼难窥至情。

韦善俊乘龙而去,留寂然佛门与骤然苍老的魂。修行真谛不在云端莲座,而在俯身拥抱尘世不堪的悲悯深心。

5、无心入仙窟

大唐宝历二年秋,五台山的枫林正红得灼眼。燕地来的李球与好友刘生一路攀登,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行至一处幽深山谷,向导神色陡然凝重,指着前方一处黑黢黢的洞口,声音压得极低:“此乃风穴!万莫高声喧哗,更不可投物惊扰。曾有莽撞者,只扔了颗小石子,便惹得狂风大作,屋倒树折,人亦遭了殃!”

众人屏息静气,蹑足而过。唯独李球,这生性悍勇的青年,听着向导的告诫,心底那点逆反的野性倒被撩拨起来。他立在风穴边缘,探头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嘴角一扬,竟弯腰抱起一块沉甸甸的山石,朗声笑道:“我倒要看看,它有多大威风!”话音未落,巨石已脱手掷入那无底深喉。

刹那间,洞中死寂。众人面如土色,刘生一把拉住李球手臂,指尖冰凉。短暂的沉默后,地底传来轰隆闷响,仿佛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激怒!一股狂暴的腥风猛地从穴口喷薄而出,裹挟着飞沙走石,其势之猛,竟将几棵碗口粗的松树连根拔起!更骇人的是,风中竟裹着一根巨大的木柱,如同被无形巨手投掷,呼啸着直冲云霄!

风柱扑面,众人惊惶伏地躲避。唯有李球,骨子里的悍气被彻底点燃。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毁天灭地的风柱,大吼一声,竟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那根横冲直撞的巨木!巨木裹挟的力道何其惊人,李球只觉双臂剧震,整个人竟被木柱带着,一同坠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风穴!洞口外,只留下刘生撕心裂肺的呼喊:“李球——!”

下坠,无休止的下坠。耳边唯有风声凄厉的咆哮。不知过了多久,李球只觉身体猛地一顿,身下并非预想中的嶙峋乱石,反倒触之绵软。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四周景象已非人间——头顶是温润流转的玉色穹顶,脚下踏着细密柔软的金色沙砾,奇花异草散发着柔和清辉,将偌大洞府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

“何人擅闯仙府?”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李球循声望去,惊得几乎魂魄出窍!只见一尊巨影伫立在前:身形雄壮如狮,周身覆盖着熔金般的毛发,熠熠生辉,而颈项之上,赫然是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人面!

“我…我乃燕人李球,不慎坠入此地…”李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狮面人身的守卫金眸微闪,审视他片刻,竟微微颔首:“随我来。”

守卫引他穿过几重流光溢彩的门户,来到一处更为开阔的洞厅。厅中两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凝神对弈于一方白玉棋枰之上。棋子落处,隐有星辉明灭。见狮面守卫引了个凡俗青年进来,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抬眼扫过李球,眉头微蹙:“吾等至道玄机,只授于有仙根道骨、精诚向道之士。汝何故引此凡庸浊物,污我清修之地?”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守卫狮面人立刻垂首,声如洪钟:“启禀仙尊,非是小神妄为。先生曾有法旨:‘若有巨石自洞门天降,正中吾门中玉柱者,便是尘世将有得道之人,当受命职司于此。’小神谨遵仙谕,引他进来。岂知…”狮面人无奈地瞥了李球一眼,“竟是此子嬉戏投石,误打误撞中了玉柱。”

仙人闻言,目光再次落在李球身上,带着一丝洞悉尘寰的了然:“无心插柳,亦是前缘。罢了。”他抬手,一只莹润玉杯凭空出现在李球面前,杯中清水澄澈见底,倒映着洞顶流转的微光。“饮此玉髓泉,可涤汝尘浊,增些气力,速返人间去吧。”

李球依言饮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多日攀爬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仙人袍袖轻拂,示意狮面人引他离去。

离开那清辉流淌的仙厅,李球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未能得道的失落,又有死里逃生的侥幸。狮面人默默引路,行至一处僻静回廊,方才停下脚步。他那双熔金般的眸子凝视李球良久,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罕见的沧桑:

“小子,你可知我为何是这般模样?”李球茫然摇头。

“我亦曾向道苦修,积功累德,本该早登仙箓。奈何…”狮面人一声叹息,沉重如闷雷,“口业深重,言语刻薄,伤人无数。虽有宿世功果荫庇,得以镇守此神仙洞府三门要道,却终因口舌造孽,不得全功,化为此半人半狮之躯,在此赎罪三百年。那三门,一通昆仑祖脉,一达人间山岩,而你坠入的那风穴,正是洞府的正门。皆有龙蛇真灵把守,非有缘者不得其入。”他看着李球年轻而茫然的脸,语气复杂,“你这一石,无心插柳,竟中了先生法旨所言的天机。数百年来,投石者寥寥,能中玉柱者,唯你一人。仙缘虽暂不可得,然既入此门,冥冥中自有玄妙气运加身。此乃北岩秘径,可送你速返尘世。”

狮面人说着,自腰间解下一条看似朴素的布带,又取了三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玉的药丸。他指尖轻点,那三枚药丸竟稳稳悬空,自行穿在一段枯槁的树枝尖端,仿佛枯木瞬间绽出了奇异的花朵。

“归途险峻,若遇妖邪秽物拦路,”他将这奇特的“枯枝药杖”郑重递到李球手中,“以此药丸遥指之,可保无虞。”狮面人顿了顿,熔金般的眼眸里竟流露出一丝洞穿世事的悲悯,“小子,谨记:世人多求道,鲜少修道。仙缘缥缈,莫再强求;心口如一,方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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