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夜,烛影摇红。盛紘在书房单独召见了任明远。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晦暗不明,带着几分疲惫,几分审度。
“明远,”他沉默片刻,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来。那纸张轻飘飘,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是阿宝的身契。死契。”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任明远的表情,“你孤身一人在扬州备考,诸事不易,需得有个绝对可靠、关键时刻能护你周全的人。阿宝忠心,身手也堪用。你,收好它。”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官场老吏的世故与冰冷,“记住,死契在手,便是扼住了他的命脉。人心难叵测,利益动心。切莫学那些迂腐之人,滥施仁慈,轻易将此契归还。唯有如此,他才会将身家性命、前程荣辱皆系于你一身,不敢,亦不能生半分异心。此乃叔父宦海沉浮多年,用教训换来的金玉良言,你需时刻谨记。”
任长卿心中凛然,双手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卖身契,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其代表的无常命运。他垂首,语气无比郑重:“叔父教诲,字字珠玑,明远定铭刻于心,不敢或忘。”
几乎是前后脚,王大娘子院里的刘妈妈也笑着送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盛维商号开具的、面额足足五千两白银的交子。“长卿公子,”刘妈妈话语热络,“这是大娘子心疼您独自在外,特意提前支给您的一年份子利钱,让您千万别省着,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安心读书才是头等大事!大娘子可说了,她在东京等着给您摆庆功酒呢!” 这份突如其来的“厚爱”与“大方”,其背后自然是任明远在醉仙楼官宴上展现出的巨大潜力和未来投资价值。
手握巨款与奴仆的死契,任明远终于在这个陌生时代,触摸到了一丝实实在在掌握自身命运的踏实感。他雷厉风行,迅速在离府学不远、闹中取静的青石巷内,租下了一座白墙黛瓦、带着小巧独立院落的两进宅子。当他和阿宝第一次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踏进只属于他们的天地时,一种混合着自由、责任与新起点的复杂情绪油然而生。这里,将是他征战秋闱的堡垒,亦是真正属于任明远人生的开端。
顾廷烨利落地处理完白家产业的关键交接,也到了离期。临行前一晚,他与盛长柏踏着如水月色,叩响了任明远新居的门扉。清幽的小院里,熟悉的炭火再次燃起,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肉香四溢,轻易便驱散了离愁别绪。三人围炉而坐,无需多言,深厚的情谊尽在跳跃的火光、焦香的肉串和满溢的酒杯中无声流淌。
“明远兄!”顾廷烨毫无形象地大口撕咬着烤羊腿,烫得直吸气,却满脸餍足地赞叹,“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东京樊楼那些所谓珍馐,给兄台你这手艺提鞋都不配!此去一别,怕是魂牵梦萦,肚里的馋虫都要揭竿而起了!”
盛长柏也难得卸下平日端方,笑着附和:“仲怀兄此言,深得我心。明远兄,你这秘制香料……”
任长卿看着两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朗声大笑,变戏法般从身后提出两个用厚油纸包得严实、香气扑鼻的大包:“早备下了!管够!二位贤弟省着点用,吃完可就真没了,须得等我到了东京,再给你们续上!”
顾廷烨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一个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护着什么绝世珍宝:“哈哈!多谢明远兄!则诚,快收好!这可是未来几个月的‘续命金丹’!”盛长柏也珍而重之地接过,细心放入袖中。
酒至半酣,离别的感慨终究漫上心头。顾廷烨敛去玩笑之色,端起酒杯,神情变得郑重:“明远兄,则诚贤弟!此去一别,山高水长。愿你我兄弟三人,勿忘今日围炉之志、击掌之约!则诚持诚,明远致远,我顾廷烨亦当戮力前行,扫涤尘埃!待你秋闱桂榜高悬之日,便是你我东京重聚,把酒言欢,共襄盛举之时!”
“东京再聚!共襄盛举!”任明远与盛长柏肃然举杯,三只盛满豪情与誓言的酒杯在空中重重相撞,清冽的酒液激荡泼洒,映照着三张年轻、坚定、眼里有光的面庞。那铿锵的誓言,穿透了扬州温柔的夜色,直向遥远的东京城飞去。
翌日清晨,扬州码头笼罩在氤氲的晨雾之中,千帆静泊,水波不兴。盛家庞大的船队帆樯如林,早已整装待发。任明远带着沉默而忠诚的阿宝,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前方,与盛家众人一一郑重道别。
盛紘用力拍了拍任长卿的肩膀,眼神复杂,有殷切期许,有无声嘱托,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明远,安心备考!秋闱一举夺魁!叔父在东京静候你的捷报!”盛长柏紧紧握住任明远的手,千言万语凝成一句:“明远兄,万万保重!”顾廷烨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大笑着捶了任明远一拳:“别忘了我的‘金丹’!东京见!到时候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天子脚下!”只是那爽朗笑容的背后,是对这位惺惺相惜的挚友最深切的牵挂。
盛明兰被盛老太太紧紧牵着手,静静地立在船舷边。她穿着一身素净得刺眼的棉布衣裙,小小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潭吹不皱的死水。当她的目光偶然扫过岸上任长卿时,微微停滞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得可怕,里面翻涌着冰冷刺骨的恨意、刻入骨髓的悲伤,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巨大茫然……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底凝固,化为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幽深。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孱弱懵懂的弟弟盛长栋,仿佛那是她在这孤绝人世仅剩的、唯一的浮木。一滴泪,倔强地在眼眶中转了无数遍,却终究没有落下。
“起锚——升帆——!”船工粗犷嘹亮的号子声,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巨大的官船缓缓解缆离岸,驶入波光粼粼的运河中央,帆影逐渐融入远方苍茫的雾气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任长卿久久伫立在冰冷的石码头上,直至最后一抹帆影与水天相接处融为一体。晨风带着运河特有的水汽与凉意,拂过他的面颊。盛家的大船,载着未尽的恩怨、新生的希望、与不可知的东京风云,驶向了命运的下一个渡口。而他,任明远,也在这座交织着恩情、算计、悲欢与生命教训的扬州城,真正斩断了依傍,独自开启了属于自己的征途。
他深吸一口清冽潮湿的空气,毅然转身,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向扬州城深处——那里,府学的飞檐斗拱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下,闪烁着冷峻而诱人的光芒。
“阿宝,”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回家。该闭关,读书了。”
主仆二人的身影,被初升的朝阳拉出长长的影子,坚定不移地走向他们接下来的战场——那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秋闱贡院。扬州的故事暂告一段落,而属于任明远的波澜壮阔,正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