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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新红做了一个特别香的梦。梦里她躺在豪华酒店的超大号沙发上,面前摆着米其林三星主厨亲手奉上的战斧牛排,滋滋冒油,旁边那杯拉菲红酒像个小池塘那么大。她刚拿起刀叉,准备大快朵颐,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味直接冲进鼻孔,硬生生把她从天堂拽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那臭味更浓了,来源就在她脚边——李卫国刚从小开口塞进来的一小撮东西。她摸索着,指尖触感黏糊糊、湿漉漉的,还带着点诡异的韧性。借着透气孔那点微光,她勉强辨认出是几根泡在菜汤里的面条,已经坨成了一团,边缘还点缀着些黑乎乎的、疑似咸菜碎末的东西。这玩意儿放馊了,气味堪比盛夏时节暴晒三天的垃圾堆。

“喂!老东西!”她忍无可忍,扒着透气孔朝外喊,声音因为愤怒有点尖利,“你拿泔水喂猪呢?!这玩意狗都不吃!”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回应她。李卫国根本不理她,好像她刚才骂的是空气。

胃里空得发慌,那馊面条的味道虽然恶心,却诡异地刺激着她的唾液腺。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木盒里显得特别响亮。她烦躁地踹了一脚那坨面条,馊汤溅到了她的裤腿上,留下更重的味道。

“妈的……”她低声咒骂,颓然坐倒。饥饿像个小恶魔,在她肚子里又抓又挠。理智告诉她这玩意吃了肯定拉肚子,可本能却疯狂叫嚣着需要能量。她想起梦里那块战斧牛排,口水分泌得更多了,对比之下,眼前的处境简直荒谬得让人想哭。

就在她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头顶的盖子“咔哒”一声,毫无预兆地掀开了一条缝。李卫国那只浑浊的眼睛又出现了,这次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而是转向了她刚才踹翻那坨面条的地方。

“李铭……”他那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又是这种开场白。段新红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又来了,没完没了的忆苦思冤大会。

“他小时候……挑食。”李卫国完全不受影响,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平铺直叙,像在念一本泛黄的旧日记,“不爱吃青菜,就喜欢红烧肉拌饭。他妈妈……总是耐心哄他,说吃青菜长高高。”

段新红把脸埋进膝盖,心里疯狂吐槽:关我屁事!你儿子挑食难道也是我教的?

“后来病了,躺在医院里。”李卫国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但语速稍微慢了一点,“什么都吃不下。化疗,嘴里没味道,咽东西像吞刀子。护士送来的病号饭,稀饭,烂面条……他闭着眼,使劲往下咽。他说,‘爸,我得吃,吃了才有劲,病才能好’。”

木盒里,只有老人平稳的叙述声和段新红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那坨馊面条的气味顽固地萦绕在空气里。

“他吐。吃下去,没一会儿就全吐出来。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脸白得像纸。”李卫国顿了顿,外面传来他轻微挪动身体的声音,“吐完了,擦擦嘴,看着我说,‘爸,下一顿我再试试’。”

段新红猛地抬起头。李卫国那只眼睛正从缝隙里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突然觉得脚边那坨散发着馊味的烂面条,变得格外刺眼。她想起自己刚才还嫌弃它,甚至踹了它一脚……而那个叫李铭的年轻人,曾经为了活下去,连吞咽都像受刑一样,却还在努力地“试试”。

一种火辣辣的羞愧感爬上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把沾了馊汤的裤腿往旁边蹭了蹭,好像这样就能抹掉刚才的举动。

盖子“啪”地合上了。黑暗重新吞噬一切,但那几句话,像几根细针,扎进了她心里最不设防的地方。她第一次没有因为李卫国的讲述而愤怒,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她突然不敢再看那坨面条了。

饥饿感还在持续。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钟都变得格外漫长。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清晰。那坨面条的馊味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开始散发出一种食物的诱惑?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不行!绝对不行!”她对自己说,“段新红你有点出息!这东西吃了会生病的!在这种地方生病就是等死!”

她试图用回忆美食来抵抗。法式鹅肝,意大利白松露,日本和牛……可那些曾经让她垂涎欲滴的画面,此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反而更加衬托出现实的残酷。她的注意力无法控制地,一次次飘向脚边那团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

肚子里又传来一阵更响亮的“咕噜”声,伴随着轻微的绞痛。意志力在生理需求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就……就尝一口?”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能吃?也许闻着臭,吃着还行?”

她挣扎着,内心上演着无比激烈的拉锯战。一边是残存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卫生常识,另一边是汹涌澎湃、无法忽略的求生本能。

最终,本能占据了绝对上风。

她像做贼一样,心脏砰砰狂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手指极小幅度地沾了一点那坨面条边缘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部分。黏糊糊,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差点缩回手。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飞快地把手指塞进嘴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酸,馊,还带着咸菜过度的咸涩和面条腐烂后的怪异口感。她强忍着干呕的冲动,胡乱咀嚼了两下,几乎是原样吞了下去。胃里得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填充,但心理上的屈辱感却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居然……真的吃了。吃了这猪食都不如的东西。

就在她被自我厌恶淹没的时候,李卫国的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次不是从盖子缝隙,更像是他就在盒子外面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那时候,医院催款单,一张接一张。像雪片一样。”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我跑断了腿,求遍了人。脸面?早就没了。能借到钱,让我跪下都行。”

段新红蜷缩着,嘴里还残留着那股馊味,默默听着。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把家里的老房子挂了中介。那房子,是我和他妈一点点攒钱买的,住了大半辈子。”李卫国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沉重了些,“买主压价压得狠,说我们急着用钱,只能这个价。我……我认了。”

段新红记得,骗李卫国的那次,他确实提过正在卖房子筹钱。当时她心里还窃喜,觉得是条大鱼,更加卖力地扮演那个能给他带来希望的“慈善工作者”。

“签合同那天,我的手都在抖。按手印的时候,我想着,这下好了,钱快凑够了,李铭有救了。”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迷茫,“然后……就碰到了你。”

段新红的心猛地一紧。

“你说,手续快办好了,救助款马上就能批下来。你说,只要一点‘活动经费’,打点一下关键环节,款项就能优先发放。”李卫国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就像个快要淹死的人,看到一根稻草,拼了命也要抓住。我把卖房子的首付款,取了出来……厚厚一沓,崭新的票子……”

段新红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一个走投无路的老人,怀揣着希望和全部的家当,走进她精心布置的骗局。而她,当时穿着得体的套装,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充满同情心的微笑,心里却在计算着这笔钱能买几个新款的包。

“你点钱的样子,很熟练。你还跟我说,‘李大爷,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李卫国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尖锐的嘲讽,“我居然……真的信了。我拿着你给的那张假收据,一路走回家,觉得天都亮了不少。”

木盒里死一般寂静。段新红连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被告席的犯人,听着检察官一字一句地宣读她的罪状。那些被她刻意遗忘、轻描淡写的细节,此刻被当事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重新提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得她喘不过气。

“我回到家,赶紧给医院打电话,说钱快到了,让他们千万别停药。”李卫国的语速加快了,仿佛重新陷入了那个绝望的下午,“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很冷淡,说欠费太多,已经停了。”

段新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慌了,打你的电话。关机。再去那个办公室,锁着门,贴着出租告示。”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找到了裂缝,开始往外渗,“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外,像个傻子一样。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看着我……”

外面传来一声沉重的、像是身体靠在盒子上的闷响。李卫国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李铭……我儿子……他等不及了。”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就差那么一点钱……就差那么一点……”

段新红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地用手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剧烈地发抖。没用的,李卫国那绝望的声音,早已穿透了她的耳膜,直接在她脑海里回荡。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反复盘旋。她以前从不觉得骗钱是什么大事,那些肥羊损失点钱,又不会死。可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血淋淋地告诉她,她骗走的,不仅仅是一沓沓钞票,而是一个年轻人活下去的机会,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

她以前那些自欺欺人的借口——“弱肉强食”、“他们自己蠢”、“愿赌服输”——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无耻。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强行咽下去的那点馊面条,混合着巨大的心理冲击,猛地顶到了喉咙口。她再也忍不住,扒拉着木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因为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吐出来的只有一些酸水,灼烧着她的食道,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

她吐得浑身脱力,瘫软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大口喘着气。嘴里又酸又苦,不知道是呕吐物的味道,还是……眼泪的味道。

她哭了。

不是以前那种因为疼痛、因为恐惧而流的眼泪,是一种从心脏最深处涌上来的、带着绝望和悔恨的液体。她为自己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而哭,为吃下那坨馊面条而哭,更为那个素未谋面、却因她而死的李铭而哭。

木盒外面,李卫国的声音消失了。只能听到他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衰老野兽。

段新红躺在黑暗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脸上的皮肤被泪水浸得发紧,心里的某个部分,好像也跟着碎了,塌了。那份一直以来支撑着她、让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精明”和“强悍”,在这一刻,被李卫国平淡的叙述和她自己汹涌的泪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原来,她不是猎食者。她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间接的,却同样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

这个认知,比饥饿,比黑暗,比这狭窄的囚笼,更让她感到冰冷和恐惧。李卫国的审判,没有鞭子,没有酷刑,只用真相和回忆,就让她彻底溃不成军。

那坨馊面条还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气味。但此刻,段新红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恶心了。她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悔恨填满了。

原来,“迟来的审判”,审判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更是她那个早已腐烂发臭的灵魂。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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