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朱元璋眼睛一瞪，那股子皇帝的脾气差点又没压住。
咱可是在当初起义的时候，就开始收税了，收了这么多年的税，你现在跟咱说，咱连收税是为了啥都搞错了？
“马大叔，您说的这些，都只是税收的‘用处’，而不是税收的‘目的’。”
李去疾耐着性子解释道：“在我看来，税收，只有一个目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财富的，再分配。”
“财富的……再分配？”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同时愣住了。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也太……震撼了。
“没错。”李去疾点了点头，“一个国家，每年产出的财富，是有限的。这些财富，如果不加以干预，就会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地向少数人手里集中。”
“就像刚才说的土地兼并，就会导致富的人越富，穷的人越穷。”
“最后，富的人掌握了国家绝大部分的财富，而穷的人，则一无所有，连活都活不下去。”
“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李去疾看着他们。
“造反。”朱棣在一旁，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对，就是造反。”李去疾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朝廷，或者说皇上，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当一个‘分蛋糕’的人。”
“他要通过‘税收’这把刀，把那些过度集中的财富，从富人的口袋里，切下一块来。”
“然后再通过‘财政支出’，比如兴修水利，以工代赈这些方式，把这块蛋糕，重新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穷人。”
“这样一来，富人虽然损失了一部分财富，但保住了身家性命。穷人得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铤而走险。”
“整个国家，才能像一潭活水，不断地循环流动，而不是变成一潭死水，最后彻底腐烂发臭。”
李去疾的这番话，没有一个生僻的字眼，却像一道道惊雷，在朱家众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通往治国大道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他感觉自己，又被上了一课。
他以前，总觉得收税，就是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来养活自己这个朝廷。
所以他总是想着，要省着点花，要体恤民力，能不收的税，尽量不收。
可现在，他明白了。
收税，不是目的。
花钱，才是！
收税，是为了更好地花钱！
是为了用富人的钱，去救穷人的命！
是为了调节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防止那该死的“王朝周期律”再次上演！
这才是“税”的终极奥义！
“先生……真乃……当世圣人也！”
朱元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眼前的年轻人，是在指引他，指引整个大明，走出千年迷局的……伟大圣师啊！
“马大叔，您先别急着给我戴高帽。”李去疾苦笑着摆了摆手，“我这理论还没说完呢。”
他心里吐槽道：叔，这也就是宏观经济学里，财政政策最基础的入门理论而已，你这反应，也太夸张了。
“好，好，先生您继续说，您继续说！”朱元璋连忙坐直了身子，像个最听话的小学生。
“咱们说回‘一体税役’，先说‘税收’。”
李去疾将话题拉了回来。
“既然咱们明白了，税收的本质是‘财富的再分配’，那就不应该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这个规则之上。”
“凭什么当官的就可以不交税？他们占着最多的地，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却不用承担半点社会责任，这合理吗？”
“不合理！”朱元璋咬牙切齿地说道。
“凭什么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却只需要交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商税？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却要承担国家最沉重的税负？这公平吗？”
“不公平！”朱元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怒意。
“所以！”李去疾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我的想法是，以‘一体纳粮’为突破口，最终实现的目标，是建立一套全新的，面向所有人的税收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没有士农工商之分！只有‘收入’和‘资产’的区别！”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赚钱，只要你有收入，就要交‘所得税’！”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名下有多少资产，无论是土地，还是房产，还是商铺，每年都要按照资产的估值，交‘资产税’！”
“而且，这个税率，必须是阶梯式的！”
“赚得越多的人，交的税率就越高！资产越多的人，交的税也越重！”
“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一年到头，可能都赚不到几两银子，那他就不需要交任何所得税，甚至，朝廷还要给他补贴！”
“而一个像我这样的商人，一年赚了几十万两，那就得按照最高的税率，把其中一大部分，都交给国家！”
“一个官员，他名下只有一套自住的宅子，那他要交的资产税就很少甚至没有。”
“可如果他名下有几万亩良田，那对不起，每年光是交资产税这一项税，就能让他交到肉疼，交到他觉得，持有这么多土地，是个亏本买卖，还不如卖掉划算！”
“如此一来，马大叔，您还担心土地兼并吗？”
“您还担心，那些官员为了弥补损失，会去盘剥百姓吗？”
“他们不敢！因为有‘审计署’这把刀悬在头上，他们任何一笔不合规矩的收入，都会被查出来！”
“他们更不愿！因为持有大量土地，已经从一件能福泽子孙的美事，变成了一件每年都要大出血的亏本生意！”
“这，才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李去疾说完，端起茶杯，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而整个小院，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马皇后，朱标，朱棣，朱樉，朱棡……
所有朱家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若木鸡，张大了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出窍了。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打破了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是朱元璋。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被灌进了太多数据的算盘，彻底卡死了。
所得税？
资产税？
阶梯税率？
这些闻所未闻，却又仿佛蕴含着无上伟力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将他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治国理念，砸了个稀巴烂。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了这个皇帝，就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峰，可以随心所欲地制定规则。
可现在，他才发现，在李去疾描绘的这套体系面前，他这个皇帝，更像是一个……规则的执行者和维护者。
而真正的规则，是那套冰冷的，不讲任何情面，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税法！
他忽然想起了李先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不是人心，而是制度。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真正的帝王之术，不是靠杀人，不是靠权谋，而是靠建立一套……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遵守的，公平的制度！
朱元璋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窥见了天道运行轨迹的极致兴奋！
他仿佛看到，在这套全新的税法之下，大明朝那因为土地兼并而日益堵塞的血脉，被重新打通了。
财富，不再是单向地流向少数人，而是像江河湖海一样，开始在整个国家内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士绅地主们，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囤积土地，因为持有土地，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商人们，也不再被视为末业，因为他们创造的财富，将通过高额的税收，源源不断地反哺国家。
而那些最底层的农民，他们身上的枷锁，被彻底解开了！
他们不再需要承担那沉重得让他们喘不过气的皇粮国税，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大部分都能留给自己。
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余钱，甚至可以送自己的孩子去读书……
一个真正的大同世界，一个他朱元璋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理想国度，竟在李去疾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变得……触手可及！
“先生……先生大才！”
朱樉、朱棡，这两位未来的大明藩王，此刻也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两人猛地站起身，对着李去疾，深深一揖到底。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佩和叹服。
“先生厉害！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治国’，什么是‘平天下’！”
“先生所言，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学生……受教了！”
他们这一拜，是心甘情愿。
他们从懂事开始就在读书，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听了无数大儒的教诲，可那些加起来，都不如今天，李先生这短短的一堂课，带给他的冲击大。
那些圣贤书，教的是修身，是齐家，是做人的道理。
而李先生教他的，是“器”，是“术”，是真正能让一个国家，一个王朝，长治久安的……不传之秘！
“先生说得太对了！”
一旁的朱棣，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光。
“我以前总觉得，治国就是打仗，把所有不服的全都打服了，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可现在我明白了，光靠打仗，只能打下一时的江山，却守不住一世的太平。”
“要想让大明江山永固，就得像先生说的那样，得让所有老百姓，都有饭吃，有活路！”
“只有国库充盈了，百姓富足了，咱们才有钱，去造更多更厉害的火器！去养更多更精锐的军队！去把那些觊觎我大明江山的鞑子，全都打回老家去！”
朱棣的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大明强大的国力支撑下，他率领着装备了“燧发枪”和“迫击炮”的无敌神军，横扫漠北，封狼居胥的壮丽景象。
就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朱橚，此刻也是一脸的激动和崇拜。
他年纪还小，虽然没想得像几位哥哥听得那么深，但也听懂了。
先生的这个法子，太厉害了！
能让当官的也交税，能让老百姓不饿肚子，这简直就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而一旁的马皇后，也是热泪盈眶。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个因为李去疾的话，而变得眼界开阔，胸怀天下，那份为人母的骄傲和欣慰，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朱元璋，却发现，自己这个当了一辈子皇帝，杀了半辈子人的男人，此刻，竟也红了眼眶。
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子里，那个被自己儿子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脸上依旧挂着淡然微笑的年轻人。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激动，有感慨，有庆幸，更有……一丝丝的后怕。
他后怕，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遇到李先生，那他会怎么走下去？
他会继续用屠刀，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他会把空印案，变成一场席卷朝堂的血腥清洗，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任由大明朝，一步步地，走向那个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轮回。
然后，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洪武之治”的虚名，和一个“暴君”的骂名。
幸好。
幸好，老天爷开眼。
让他，遇到了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一个更现实，也更要命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李先生的这个计划，堪称完美。
理论上，无懈可击。
但是……
理论，终究只是理论。
要想把这个足以颠覆整个大明朝社会结构的惊天计划，变成现实。
那中间，要跨越的，是一道何等巨大的鸿沟？
要面对的，又是何等恐怖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