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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南的布鞋在官道上磨了三日,鞋底早已起了毛边,鞋尖甚至裂了道小口,每走一步,滚烫的沙土便顺着缝隙钻进鞋里,硌得脚底生疼。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从前哪怕徒步赶路,也能凭筑基修士的灵力轻身,脚不沾尘,可如今《封灵诀》压着修为,他与寻常赶路的凡人别无二致,只能靠双脚丈量这千里赤地。

越往河间郡腹地走,天地间的燥热便越盛。头顶的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悬在光秃秃的天空上,连一丝云絮都没有。风刮过脸颊时,带着砂砾的糙意,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路边枯死后又被晒得半焦的野草,一捏就碎成粉末。

他曾在路过一处干涸的河床时停下过。原本该是潺潺流水的河道,如今只剩下龟裂的黄土,最大的裂缝能塞进他的拳头,深不见底。河床上散落着几只破旧的陶碗,碗沿豁了口,里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想来是逃荒人路过时落下的。赵南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河床的土,滚烫的温度瞬间传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土层下那股彻底断绝的水汽,连一丝湿润都寻不到。

“河间郡……竟旱到了这个地步。”赵南低声呢喃,将水囊凑到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是他离开青云宗时灌满的,这三日省着喝,也只剩小半袋了。他本想用法术凝些露水,可一想到《封灵诀》下的“凡人身份”,又硬生生压下了念头——红尘炼心,本就该尝遍凡人的困苦,若连口渴都要靠法术解决,又谈何锤炼心境?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的轮廓。赵南眯着眼望去,是个村落,可走近了才发现,这哪里还是村落,分明是一片残垣断壁。

土筑的房屋十有八九塌了顶,露出黢黑的梁木,像枯瘦的骨头支棱在半空。断墙上还留着半截年画,画的是胖娃娃抱鱼,颜色早已被晒得发白,边角卷了起来,风一吹就簌簌作响。院子里的果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树皮干裂,地上落满了早已朽坏的枯枝。偶尔能看到几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废墟里刨着什么,见了赵南,只是抬了抬浑浊的眼睛,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又低下头继续刨。

赵南沿着村落的小路往里走,脚下的土路硬得像石头,每一步都能踩出细小的扬尘。他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在村落最深处,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老人,坐在一间塌了半边的土屋前的门槛上。土屋的屋顶已经没了,只剩下三面断墙,挡不住毒辣的太阳,可老人却像是没察觉似的,就那么枯坐着,背挺得有些弯,却依旧保持着坐门槛的姿态,仿佛那间破屋还是他完整的家。

赵南放轻脚步走过去。离得近了,他才看清老人的模样:身上穿的是件灰布短衫,补丁叠着补丁,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枯黄的皮肤。头发花白,乱蓬蓬地贴在头皮上,额前的几缕被汗水粘住。老人的脸皱得像眼前的土地,深深的纹路里嵌着沙尘,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像是一碰就会流血。

最让赵南心头一沉的,是老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南方,没有焦点,也没有情绪,像两潭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赵南在老人身边站了片刻,见老人没有反应,便弯下腰,从怀里拿出水囊,轻轻递到老人面前:“老伯,喝口水吧。”

老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南方。赵南没有收回手,只是耐心地等着。又过了片刻,老人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水囊上,迟钝地眨了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他抬起手,那是一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节粗大,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有些裂口还渗着血丝。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握住了水囊。

水囊不算重,可老人拿在手里,却像是举着什么重物。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嘴边,用干裂的嘴唇碰了碰水囊的口,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有水。接着,他才微微倾斜水囊,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水流过干裂的嘴唇,老人的喉结缓慢地动了动,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死灰里燃起了一点火星。他喝得很小心,每一口都只沾湿嘴唇和舌头,生怕浪费了一滴。

半柱香后,老人终于停下了动作,将水囊递还给赵南。水囊里的水又少了些,可老人的嘴唇却湿润了些,脸色也比刚才好看了一点。

“多谢……多谢小伙子。”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干涩,“俺……俺叫张老实,你叫俺张老伯就行。”

“张老伯,我叫赵石。”赵南接过水囊,顺手在老人身边的门槛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是路过的,看您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张老伯听到“路过”两个字,浑浊的眼睛又望向南方,嘴里喃喃道:“路过好啊……能走就好……俺们这村子,现在是走不了咯。”

“村子里……就您一个人了吗?”赵南轻声问。

张老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声音断断续续:“以前不是……俺们村有三十多户人呢,村口那棵老槐树,夏天能遮半亩地的凉,孩子们都在树下玩……去年开春,来了蝗虫,黑压压的一片,从北边飞过来,遮天蔽日的。”

说到“蝗虫”,张老伯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颤抖,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景象:“那些虫子,落到地里就啃,庄稼、野草、连树皮都啃!俺们拿着扫帚打,拿着锅碗瓢盆敲,可没用啊……那么多虫子,打不完!没几天,地里的麦子就被啃得只剩根了,连草都没剩下一根绿的。”

赵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在修仙界见过无数惨烈的厮杀,见过魔修屠戮城池,可那些都带着修士间的“意气”与“争夺”,而眼前老人所说的,却是凡人在天灾面前的无力,是连反抗都找不到对象的绝望。

“蝗虫过后,地里就荒了。”张老伯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槛上的裂缝,“俺们想着,等秋天或许会下雨,再种点晚麦。可谁知道,今年开春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过!河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也见了底,连喝的水都要去十几里外的镇上买,那水贵得吓人,一文钱只能买一小瓢……”

他顿了顿,喉咙动了动,像是在咽口水,又像是在忍着什么:“村里的人开始逃荒了。先是李老三一家,带着孩子往南走,说南边有河,能种庄稼。接着是王婶子,她男人去年被蝗虫逼得跳了井,她带着两个丫头也走了……俺儿子儿媳,是上个月走的。”

说到“儿子儿媳”,张老伯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神里也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俺儿子叫张强,是个老实人,会种地,也会点木工活。他媳妇是邻村的,勤快,做饭也好吃。他们走的时候,带着俺小孙子,才五岁,叫小石头,长得虎头虎脑的,最喜欢骑在俺脖子上……”

赵南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南方只有一片茫茫的赤地,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们走的时候,给俺留了半袋粗粮,说让俺也跟着走。”张老伯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苦涩,“俺说俺不走,俺老了,走不动了。从这儿到南边,要走几百里地,俺这把老骨头,走不到一半就得散架。再说,这是俺的家,俺住了一辈子了,俺要是走了,张强他们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可那里没有眼泪,只有一层干涩的皱纹:“俺让他们走,说俺在这儿等着。他们走的那天,小石头抱着俺的腿哭,说爷爷不走,他也不走。俺狠心把他推开,让张强赶紧带他走……俺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

说到这里,张老伯沉默了。风从断墙里吹进来,带着沙尘,吹得他花白的头发乱飘。他坐在门槛上,像一尊枯木雕像,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赵南也沉默着。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锭,那是他仅有的凡俗钱财。他想给老人一些,可又知道,这点银子在这样的天灾面前,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买不了水,也买不了粮,更找不到逃荒的儿子。

他只能坐在老人身边,陪着他一起望着南方。

过了好一会儿,张老伯才又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小伙子,你往南边去吗?”

赵南摇了摇头:“我往北边走,去柳林镇。”

“柳林镇啊……”张老伯念叨着这个名字,“俺去过,以前镇上有个药铺,还有个粮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也旱得不行了。”他顿了顿,又看着赵南,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你要是路过南边的村子,要是看到一个叫张强的汉子,三十多岁,左边眉毛上有个痣,还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叫小石头……你能不能帮俺问问,他们好不好?告诉他们,俺还在这儿等着他们,让他们要是能回来,就回来看看……”

“好。”赵南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遇到他们,一定告诉他们。”

张老伯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是一朵干枯的花终于有了一点生机:“谢谢你,小伙子……俺知道,这可能是白说,那么大的地方,哪那么容易遇到……可俺总得盼着点,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下去。”

太阳渐渐西斜,原本毒辣的阳光变得柔和了些,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废墟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赵南和张老伯的影子并排坐在门槛上,像两截沉默的木头。

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呜咽声,不知道是哪个逃荒人在哭,也不知道是风吹过断墙的声音。赵南侧耳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

他想起在青云宗时,丹堂里永远有喝不完的灵茶,药园里永远有郁郁葱葱的灵草,他随手炼制的一枚丹药,就能让凡人延年益寿。那时他总觉得,修士当以追求大道为重,凡人的生老病死,不过是天地轮回的常态。可此刻,坐在这片赤地的废墟里,听着一个老人的等待,他才真正明白,那些“常态”背后,是多少凡人的绝望与期盼。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凡人在天地之威面前,竟是如此渺小。一场旱灾,一场蝗灾,就能让一个村落化为废墟,让无数家庭流离失所。他们没有灵力可以对抗天灾,没有法器可以保护自己,只能靠双脚逃离,靠等待支撑。

“老伯,您晚饭吃什么?”赵南忽然问。

张老伯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他指了指土屋里的一个破陶罐:“罐子里还有点粗粮,煮点粥就能吃了。就是水不多了,只能少煮点。”

赵南站起身,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麦饼——这是他离开青云宗时,墨竹偷偷塞给他的,说是凡间的吃食,顶饿。他把麦饼递给张老伯:“老伯,这个您拿着,比粗粮顶饿。”

张老伯看着麦饼,咽了咽口水,却没有立刻接:“这……这是你的干粮吧?你还要赶路,俺不能要你的。”

“我还有。”赵南把麦饼塞到他手里,又把水囊递过去,“水您也拿着,我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能找到水源。”

张老伯握着麦饼,又握着水囊,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看着赵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多谢……多谢小伙子!俺……俺给你磕个头!”

赵南连忙扶住他:“老伯,使不得!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张老伯被扶起来,依旧紧紧握着麦饼和水囊,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水光:“俺……俺记着你的好。要是张强他们回来了,俺一定告诉他们,有个叫赵石的小伙子,帮过俺……”

赵南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整理了一下包裹,对张老伯说:“老伯,天快黑了,您早点进屋吧,晚上风大。”

张老伯点了点头,看着赵南转身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麦饼和水囊,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了句:“一路平安啊,小伙子。”

赵南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继续沿着村落的小路往外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龟裂的土地上,像一道浅浅的印记。

走出村落时,风里的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些。赵南抬头望了望南方,那里依旧是一片赤地,可他知道,在那片赤地的尽头,有一个老人的等待,有一个家庭的期盼。

他握紧了手里的包裹,脚步比刚才更坚定了些。他忽然明白,玄机子所说的“红尘炼心”,不是要他看透凡人的苦难,而是要他感受这份苦难,理解这份期盼——只有懂得了凡人的渺小与坚韧,才能真正明白大道的意义,才能让自己的道心,变得更加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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