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草堂开张第三年,清泉县遭了场罕见的倒春寒。刚抽芽的柳枝冻成了冰挂,田里返青的麦苗蔫了大片,更别提那些倚仗山货的樵夫猎户——山路冰封,断了生计,病痛便如影随形地来了。
这日晌午,木草堂里挤满了人。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艾草熏烟和苦涩药味。蕙娘——如今人人都称她“王娘子”或“王大夫”——坐于义诊台后,从辰时到未时,水米未进,腕子诊脉诊得发酸,却仍温和耐心,对每个病人都细细询问。
王木匠也没闲着。他临时在堂侧支了张小桌,免费为穷苦人家修补锅盖、板凳、纺车之类的小件木器。病人等候时,便围过去看他雕木头,那娴熟精巧的手艺,往往能让人暂时忘了病痛,啧啧称奇。
“下一个。”蕙娘揉了揉眉心,唤道。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上前,未语泪先流:“王大夫,求您看看我娃,烧了三天了,喂什么吐什么……”怀里的孩子约莫两岁,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已是半昏迷状态。
蕙娘一诊脉,神色凝重:“寒邪入里,化热攻心。需急用紫雪丹退热定惊,再配汤药疏导。”她迅速开方,唤伙计速去抓药,又对那妇人温言安抚,“莫慌,孩子虽险,尚有转机。你且到后堂,用温水给孩子擦身,我配好药便来。”
正忙碌着,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几个汉子用门板抬着个人冲进来,为首的是个黝黑壮实的樵夫,急得满头大汗:“王大夫!救命!我大哥从崖上摔下来,咳血不止!”
门板上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面色如金纸,胸口衣襟已被暗红的血浸透,每咳一声,便溅出更多血沫,气息微弱,眼看要不活了。
堂内众人惊呼着退开。蕙娘快步上前,掀开伤者衣襟查看——肋骨怕是断了几根,内伤极重。她当机立断:“抬进内室!翠儿,取我的金针和止血散!当家的,帮我扶住他!”
王木匠立刻放下手中活计,与那樵夫一同将伤者小心抬入内室。蕙娘银针连刺伤者胸前要穴,又灌下独门的止血药粉,忙活了一炷香功夫,伤者咳血才渐止,呼吸稍平。
“命暂时保住了。”蕙娘拭去额上细汗,“但内伤需慢慢调理,至少卧床三个月。其间用药花费不小……”
那樵夫“扑通”跪倒,连连磕头:“王大夫,您菩萨心肠!药钱……药钱我们兄弟几个砸锅卖铁也凑上!只求您救救我大哥!”
蕙娘扶起他,叹道:“救人要紧,药钱日后再说。”她开了张长长的药方,多是活血化瘀、接骨生肌的昂贵药材。樵夫捧着方子,看着上面那些“三七”“血竭”“麝香”的字样,脸色发白——这些药,把他卖了也未必买得起。
王木匠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他走到那樵夫面前,拿起药方看了看,又看了看内室昏迷的伤者,开口道:“这位兄弟,药钱的事,或许有个法子。”
樵夫茫然抬头。
王木匠指着堂内那些紫檀木药柜:“我这些柜子,雕工尚可。若有人愿出价购买,所得银钱,便用作你大哥的药资,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谁不知道这些药柜是王木匠心血所聚,更是木草堂的镇店之宝?当初知府大人出千金他都没卖,如今竟要为个素不相识的樵夫割爱?
樵夫也傻了,结结巴巴:“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王木匠神色平静,“柜子雕来本是用的,若能换一条命,值了。”他转向蕙娘,目光温柔,“蕙娘,你说呢?”
蕙娘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却是笑着点头:“听你的。”
消息不胫而走。当日下午,便有好几位富户闻讯赶来,争相出价。最后,一位常年受蕙娘调理身子的老员外,以一千二百两的高价,买下了那十二扇药柜中最精美的一扇——雕着“悬崖采药图”的那扇。
银子当场兑清,沉甸甸地交到樵夫手中。樵夫抱着银子,哭得像个孩子,又要下跪,被王木匠牢牢扶住。
“好好给你大哥治病。”王木匠只说了这一句。
当夜,木草堂打烊后,内室里烛火通明。伤者服了药,已沉沉睡着,呼吸平稳了许多。樵夫守在床边,仍红着眼眶。
王木匠和蕙娘并肩站在堂中,看着那扇空出来的位置——原本立着“悬崖采药图”药柜的地方,如今只剩一道浅浅的印痕。
“心疼么?”蕙娘轻声问。
“有点。”王木匠老实点头,随即笑了,“但更踏实。从前我雕东西,只想着手艺,想着卖钱活命。如今雕的东西,能实实在在救人,这感觉……很好。”
蕙娘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那明日,咱们重新打一扇新柜子。”她眼睛亮晶晶的,“这回,不雕故事了,雕点更实用的。”
“雕什么?”
“把《黄帝内经·素问》里,‘上古天真论’、‘四气调神大论’这几篇基础养生要诀,刻在新柜子上。”蕙娘越说越兴奋,“字不用深奥,配上简单的图解,让来看病抓药的人,等候时能看懂、能记住,回家照做,便是防病于未然。”
王木匠眼睛也亮了:“好主意!我刻字,你校注,咱们一起做。”
说干就干。第二日,王木匠便去木行选了上好的老樟木板料,尺寸比原来的药柜更大些。蕙娘则伏案疾书,将艰深的医理化为浅白口诀,又配上示意草图。
从此,木草堂夜里的灯火,熄得更晚了。王木匠就着油灯,用最细的刻刀,将蕙娘写下的文字与图样,一笔一划刻进樟木板。蕙娘在一旁研墨、递工具、校对,不时轻声讲解某句经文的深意。刻刀声与低语声交织,成了夫妻间最寻常又最温暖的夜话。
一扇柜子刻完,便立起来试用。来抓药的人果然被吸引,识字的看着字,不识字的看图,总有收获。有人问起,蕙娘便耐心讲解,常常是治病兼带“上课”,病人出门时,不仅提着药包,还揣着一脑子养生道理。
于是,第二扇、第三扇……夫妻俩一发不可收拾。从《黄帝内经》到《伤寒杂病论》精选,从草药图谱到食疗方剂,三年时光,竟完成了整整十八扇“岐黄木鉴”药柜。新柜子不卖,只摆放在木草堂中,任人观看学习。木草堂因此名声更盛,甚至有别县的医者专门前来观摩抄录。
那受伤的樵夫,三个月后已能下地行走。他带着兄弟们,将山中采来的最好的灵芝、茯苓送到木草堂,说什么也要抵些药钱。蕙娘只收了寻常药材的价,余下的让他们带回去补贴家用。樵夫感激不尽,成了木草堂最忠实的宣传者,逢人便说王家夫妻的恩德。
这年冬至,清泉县下了场大雪。木草堂照例在门外施粥赠药,队伍排了半条街。王木匠在堂内支起个大炭盆,让等候的人进来取暖。人们围着炭盆,看着那些刻满医经的木柜,低声议论、请教,寒气被驱散,满堂皆是暖意。
蕙娘忙完一阵,走到王木匠身边。他正就着炭盆的光,修补一个孩子玩坏的木马,神情专注。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轻声道:“当家的,累了便歇歇。”
王木匠抬头,看着她被炭火映红的脸,笑了笑:“不累。”他握住她的手,两人掌心都是温热的。
窗外,雪落无声。而木草堂里的药香与木香,混着暖意与低语,丝丝缕缕,飘散在清泉县的冬天里,成了许多人记忆中最安稳的气息。
雾灵山,狐仙洞府。
八尾狐狸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蓬松的尾巴。石壁上嵌的夜明珠光华流转,映得它一身红毛越发耀眼。它碧绿的眸子,正透过水镜般的法术,望着木草堂里的景象。
炭火温暖,人群熙攘,那对夫妻在人群中忙碌,一个诊脉开方,一个修补木器,偶尔目光相触,便有无声的笑意流转。
狐狸看着,忽然觉得洞府里有些冷清。它修行千年,洞府珍宝无数,却从没有过这般人间烟火的暖意。它想起自己当年守护风波草,无非是想借灵草之力早日修成正果,脱去妖身,位列仙班。可如今,它助人成全姻缘、化解劫难,竟意外得了第八尾,道行大进。
而那一对凡人,守着间小小的药铺,救死扶伤,刻经传道,日子过得平凡却饱满。他们的笑容,是它这洞府里所有夜明珠都照不出的光亮。
狐狸伸出爪子,拨弄着石案上那株已生根发芽的风波草新苗。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叶脉里流转着淡淡的金芒。它沉思片刻,忽然挥爪,一道灵光打入草苗。
草苗轻轻颤动,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舒展,最终定格。叶片的形状,竟与木草堂药柜上雕刻的风波草,一般无二。
狐狸满意地眯起眼。它想起人类常说“医者仁心”,想起那女子减寿祝祷时的虔诚,那男子舍柜救人的决绝。原来草木精怪修行千年,汲汲营营,有时竟不及红尘里一段善缘、一颗仁心所凝聚的“道”。
它跃上洞府最高的石台,对着虚空中的水镜,轻轻吹了口气。镜中景象变化,显出木草堂后院——那里,王木匠新栽的几株黄杨木已抽了新枝,在雪中依然苍翠。
狐狸的碧眸里,映着那点点生机,也映着自己八条摇曳的尾巴。它忽然笑了,笑声清越,在洞府中回荡。
修行之路,似乎有了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