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鹰雏开始用利爪撕碎猎物，老鹰既感欣慰又心生警惕。
岩坎看着陆小龙日益锋利的眼神和独断的手腕，
仿佛看到一把正在淬火开刃的妖刀——
光芒夺目，却可能噬主。
他必须在弟子被权力彻底吞噬前，
敲响那声警钟。
“猎鹰”营地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士兵们围着篝火，传饮着私自酿造的米酒，大声谈笑，咀嚼着额外加餐的肉干。空气中飘散着烤肉的焦香、汗味和一种躁动的胜利感。白天的演习对抗中，“猎鹰”突击队再次以压倒性优势“摧毁”了另一个连队的防线，陆小龙那套融合了精准侦察、定点爆破和迅猛突击的新战术，让对手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岩坎背着手，沉默地走在营地边缘。他的伤已基本痊愈，但司令部那边似乎暂时没有给他新的明确任命，他便以“顾问”和“老教官”的身份留在“猎鹰”，波岩司令对此也默许。士兵们见到他，纷纷收敛笑容，恭敬地行礼。岩坎点头回应，目光却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帐篷——陆小龙的指挥部。
帐篷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似乎还在进行激烈的讨论。岩坎能听到陆小龙清晰而冷峻的声音，不时打断别人的发言，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指令。没有争吵，只有短暂的沉默和迅速的应诺。
岩坎的脚步顿了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这种效率令人惊叹，但也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专断。他想起几天前，陆小龙未经请示司令部，就以“训练损耗”和“敌情侦察需要”为由，强行从后勤处提走了一批远超配额的弹药和新型夜视器材。后勤处长气得跳脚，告到波岩那里，却被陆小龙一份详细到近乎苛刻的“实战损耗报告”和随后一场漂亮的夜间渗透演练成果堵了回去。波岩最终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下不为例”，但看向陆小龙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这件事，陆小龙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岩坎提了一句，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岩坎却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那种对上级机构缺乏敬畏、对规则界限毫不在意的强势，以及那种将个人意志凌驾于程序之上的果断，正在陆小龙身上迅速滋生。
“岩坎教官！”一个兴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扎图，他满脸油污，手里还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爆破装置模型，显然刚从某个技术捣鼓中抽身。“您看见今天的演练了吗？龙头太厉害了！那帮家伙根本找不到北！嘿嘿，我新搞的‘跳雷’也好用，一炸一片蓝烟！”
岩坎看着扎图纯粹而狂热的崇拜眼神，勉强笑了笑：“看到了。你们打得很好。”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小龙呢？还在忙？”
“是啊！”扎图用力点头，“龙头正跟岩迈他们总结呢，说明天开始要加练丛林夜间极限射击科目，标准还要提高！他说咱们还能更快、更狠！”扎图的语气里只有兴奋，毫无怨言。
岩坎的心微微下沉。更快，更狠。这就是陆小龙如今唯一的信条吗？他拍了拍扎图的肩膀：“去休息吧，别鼓捣了，小心炸着自己。”
扎图嘿嘿一笑，跑开了。岩坎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夜气，走向指挥部帐篷。卫兵见是他，并未阻拦，只是低声提醒：“教官，龙头正在开会。”
岩坎点点头，掀开门帘一角，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阴影处。里面的情景映入眼帘。
陆小龙站在一张铺着地图和演习数据的简陋木桌前，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没有穿正式军装，只着一件紧身黑色作战背心，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上面添了几道新的疤痕。他的脸庞轮廓比以前更加硬朗，下颌线紧绷，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桌前的几名核心军官——岩迈、还有其他两名小队长。
“……所以，b区的反应速度比预期慢了整整七秒。”陆小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的一个坐标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压力，“这七秒，在真正的遭遇战里，足够敌人呼叫炮火覆盖或者组织起有效反击。为什么？”
一名小队长额头冒汗，试图解释：“龙头，那边的地形……”
“地形我比你们更清楚！”陆小龙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动，“预案里考虑过地形因素。是命令传达慢了，还是执行犹豫了？我要具体原因，不是借口。”
帐篷里一片寂静。岩迈开口了，声音沉稳：“是我的责任。二队推进时遇到模拟雷场，排除耗时比训练多了一点，影响了衔接。”
陆小龙的目光转向岩迈，锐利程度稍减，但依旧冰冷：“一点？岩迈，你是老队员，‘猎鹰’不允许‘一点’误差。下次演练，如果同样情况再慢一秒，全队加练二十公里武装泅渡。包括你在内。”
岩迈抿紧嘴唇，没有反驳，重重点头：“是！”
陆小龙的视线重新扫过所有人：“‘猎鹰’的名声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吴登的悬赏还挂在那儿，政府军的威胁越来越大，我们没时间满足现状。从明天起，夜间射击合格标准提升百分之二十，潜伏渗透训练时长增加两小时。解散。”
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一丝异议的表情。几名军官啪地立正敬礼，迅速转身离开，经过岩坎身边时，才微微一愣，点头致意，然后匆匆融入夜色，去传达那更为严酷的训练命令。
帐篷里只剩下陆小龙一人。他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俯身在地图上继续标注着什么，侧脸在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专注。
岩坎这才轻轻走了进去。
陆小龙察觉到有人，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问：“还有事？”语气里带着一丝尚未消散的、属于绝对指挥官的威严和疏离。
“是我。”岩坎开口。
陆小龙动作一顿，立刻抬起头。看到是岩坎，他眼中的冷厉瞬间收敛，换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但对如今的他已经算很难得的柔和（或许更接近尊重）。“教官？您还没休息。”他直起身。
“老了，觉少。”岩坎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密集的箭头和标记，“演习很成功。司令部那边估计又会嘉奖。”
陆小龙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多少喜悦，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淡漠：“嘉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下次遇到我们，会从骨子里感到害怕。”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猎鹰’必须成为他们最深的噩梦。”
这话语里的血腥和决绝，让岩坎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他沉默片刻，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你和后勤处闹得不太愉快？”
陆小龙擦手的动作停都没停，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哦，那个。他们效率太低，妨碍训练。我用我的方式解决了。”他放下毛巾，看向岩坎，眼神平静无波，“结果很好，不是吗？司令也没说什么。”
“波岩司令没说什么，不代表他认同你的方式。”岩坎加重了语气，“小龙，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和程序。你这次是成功了，但每次都这样强行突破，会树敌太多。后勤处那些人，职位不高，但掐着物资命脉，真要在关键时刻给你使绊子，后果不堪设想。”
陆小龙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看着岩坎。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让人看不清最底层的情绪。
“教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傲然和冷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SNLA里，有多少规矩是真正为了打胜仗？有多少不过是官僚们揽权扯皮的借口？我等他们的‘程序’走完，最好的训练时机都错过了。敌人会跟我讲程序吗？”
他向前微微一步，气势在不经意间流露：“至于树敌？我不在乎。只要‘猎鹰’足够强，强到所有人不得不倚重我们，强到离开我们他们就打不赢仗，那些躲在后面的蛀虫，就算恨我入骨，又能拿我怎么样？他们只能忍着。”
这番话，霸道、自信，甚至可以说是狂妄，却又基于一种冷酷的现实逻辑。岩坎一时竟有些语塞。他发现自己很难完全驳斥陆小龙。SNLA内部确实存在陆小龙所说的那些弊病，他自己也深受其扰。
但正是这种认知，让他的担忧更甚。陆小龙正在用一种近乎危险的方式，去对抗甚至利用这种体制的弊端。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岩坎选择了一种更迂回的方式，他拿起桌上一份训练伤亡报告（虽然是演习，但高强度训练仍有意外减员），“但是小龙，看看这个。你的标准是不是太严苛了？他们是你的兵，不是消耗品。这样练下去，伤亡指标会很难看，上面会有压力，士兵们也会有怨言。为将者，要爱兵如子。”
陆小龙的目光扫过那份报告，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掠过一丝凌厉：“教官，您教过我，战场才是最终的考核。现在多流汗，多受伤，好过将来在吴登的枪口下送命！怨言？只要我带着他们不断胜利，不断活着回来，拿到比别人更多的战利品和奖赏，那些软弱的怨言自然就会消失。真正的强者，不会抱怨训练的艰苦，只会渴望变得更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至于爱兵…我正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人，我才要这样练他们。我宁愿他们现在恨我，也不想将来在他们的葬礼上后悔！”
帐篷里陷入沉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营地隐约传来的喧闹。
岩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陆小龙的逻辑自成一体，坚硬、冰冷、高效，充满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尤其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他身上那种天生的领袖气质和狠厉决断，正是SNLA许多按资排辈的军官所缺乏的。波岩司令看到的，恐怕也正是这一点。
但是，岩坎看到的更多。他看到陆小龙在飞速的成长和赞誉中，正不知不觉地滑向一个危险的边缘——过于迷信力量和效率，开始轻视规则和秩序（哪怕是腐朽的秩序），习惯于独断专行，将下属的忠诚视为理所当然，将所有的阻碍都视为必须碾碎的敌人。
这种性格，能打造出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但也极易让持刀者割伤自己，甚至最终被刀的反噬之力摧毁。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枭雄，崛起于微末，辉煌于战场，最终却倒在了自己亲手点燃的熊熊野心和猜忌之下。
岩坎仿佛已经嗅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未来。他不能再仅仅表示欣慰和鼓励了。
“小龙，”岩坎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他上前一步，几乎与陆小龙面对面，目光如炬，直视着弟子的双眼，“你说得都对。力量、胜利、生存，这些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你记住我一句话——”
他一字一顿，仿佛要将每个字都锤进陆小龙的灵魂深处：“力量是猛虎，仇恨是燃料。驾驭得好，它可以帮你撕碎所有敌人；驾驭不好，燃料会烧光一切，猛虎会先吞噬你的心，然后反噬你自身。”
“你走得越快，站得越高，就越要看清脚下的路，看清身边的人，更要看清你自己！不要让你的仇恨，不要因为不断的胜利和掌握权力，让你变得只会用刀尖思考，让你忘了为什么拿刀，让你变得再也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
“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能碾碎多少反对者，而在于能容纳和驾驭多少不同的力量！这些话，你现在可能听不进去，但给我牢牢记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岩坎的话语，像重锤敲打在冰冷的铁砧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回响。
陆小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介于触动、沉思和不以为然之间的复杂神色。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但眼神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然而，那涟漪很快又被更深的坚冰所覆盖。
他避开了岩坎灼灼的目光，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张布满标记的地图，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教官，您的教诲，我记住了。”
“但路，总要自己走。”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吴登还活着，我的路就远没有走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地图上代表吴登老巢的那个猩红标记上，用力之猛，几乎要将图纸戳穿。
岩坎看着他那固执而决绝的背影，心中长长叹息一声。警钟已敲响，但他知道，有些坑，必须亲自踩过才会知道疼；有些道理，必须头破血流才能真正领悟。
他只是希望，当那一天到来时，陆小龙付出的代价，不会是无法承受之重。
夜色更深了。“猎鹰”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哨兵的身影和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啼叫。但那顶指挥帐篷里的灯光，却亮了很久很久。
一个老兵的担忧，和一个新晋枭雄的野心，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无声地碰撞、交织。
未来，如同帐篷外深沉的夜幕一般，迷雾重重，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