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但皇城司内无人有暇欣赏。那卷从浑天监密室得来的上古星图，被小心翼翼地铺展在陆寒江值房内最大的案几上，在更加明亮的光线下，其上的银辉与朱砂红点更显神秘。
林丞相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主位，他先是净手，然后戴上专用的薄丝手套，神情专注而肃穆，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博闻强识的他，此刻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发挥的舞台。
“此乃‘冰蚕银绡’，前朝皇室秘制，水火不侵，刀剑难伤，用以记录最重要的典籍星图。”林丞相一边仔细审视星图材质，一边缓缓道，“其上文字，并非中土任何一朝代通用文字，更近乎一种……融合了部分上古符文与异域字符的秘文。”
他取过纸笔，开始逐字推敲、临摹、比对。值房内只剩下他翻阅随身携带的古文字手札、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陆寒江身姿笔挺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护卫雕像。他不懂这些艰深古文，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表明皇城司乃至朝廷对此事的极度重视。更重要的是，林相在此，他岂能离开？于公于私，他都得“陪着”。
于是，画面就变成了：博学老爹在案前奋笔疾书，冷面指挥使在旁肃立“监工”。
而被林丞相以“熬了一夜，精神不济，莫要在此添乱”为由赶到旁边小隔间“休息”的林微熹，则竖着耳朵偷听外面的动静。
【爹这架势，比当年考校我哥功课还吓人……陆大人站在那里，像不像被夫子留下单独训话的学生？哈哈哈！】她扒着门缝，看得津津有味，顺手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陆寒江之前给的蜜饯塞进嘴里。【可惜，看戏没有瓜子花生，差点意思。】
外面的林丞相似乎遇到了难题，停顿下来，捻须沉思。
陆寒江适时开口，声音平稳：“林相，可需查阅其他典籍？皇城司库内亦有部分前朝密卷。”
林丞相头也没抬，只淡淡道：“陆大人有心了。不过，皇城司的卷宗，多是案牍律法，于此道恐助益不大。”
陆寒江：“……” 【被嫌弃了。】
隔间内的林微熹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过了一会儿，林丞相似乎又卡在一个字符上，反复推敲不得其解。
陆寒江再次开口：“林相，或许可从星图整体布局与红点分布规律反推？下官于方位轨迹，略通一二。”
林丞相这才抬眼看了他一下，语气依旧平淡：“陆大人擅长的是追踪擒拿，这星象轨迹关乎天地气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非是寻常路径可比。”
陆寒江：“……” 【再次被嫌弃。】
林微熹在隔间里乐得肩膀直抖。【爹，您这是赤裸裸的学术打压啊！陆大人好可怜，但是……好好笑！】
陆寒江连续碰了两个软钉子，却面色不变，依旧沉稳地站在那里。他明白，这不仅是学术讨论，更是林丞相对他心性、耐性以及……对他接近他女儿态度的隐晦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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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在林丞相的潜心研究和陆寒江的“罚站”中流逝。到了午后，林丞相才勉强解读出小半内容，进展缓慢。
林微熹在隔间里睡了回笼觉，又发了半天呆，实在闲得发慌。她溜达出来，想去膳房找点吃的，却被林丞相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微熹，此处皆是机密，不可随意走动。”林丞相语气不容置疑，“饿了吗？为父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于是，林微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值房和旁边的小隔间。点心很快送来，是皇城司厨子做的普通糕饼，虽然能果腹，但比起“百味斋”的精美点心，味道着实一般。
【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林微熹啃着干巴巴的糕饼，内心哀叹。【陆大人的“加班费”标准看来不是常态。】
无所事事之下，她开始打量这间值房。这里她来过多次，但从未仔细看过。陆寒江的值房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冷硬。除了必要的案几、书架、公文柜，几乎没有私人物品。墙上光秃秃的，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一幅裱糊简单的……**京城坊市图**。
【果然是工作狂，连挂画都是工作相关。】林微熹撇撇嘴，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卷着一幅画。
出于好奇，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画轴取了下来。画轴蒙着一层薄灰，看来很久没人动过了。
她展开画轴。出乎意料，这并非什么军事地图或通缉画像，而是一幅笔法略显稚嫩，却充满生趣的……**市井风俗画**。画的是京城西市一角，店铺林立，人流如织，贩夫走卒，栩栩如生。看墨迹和纸张，有些年头了。
【咦？陆阎王的值房里居然有这种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微熹大感惊奇，仔细看了起来。
这画功虽然不算顶尖，但细节刻画非常到位。卖糖人的老翁，挑着担子的货郎，蹲在路边玩泥巴的孩童，甚至茶楼二楼临窗对弈的两位老者的神态都依稀可辨。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画面，忽然，在画中一家名为“瀚海阁”的书铺门口，停住了。
这家书铺门口挂着的幌子上，似乎用淡淡的银色颜料，勾勒了一个类似海浪的图案。而在幌子下方，一个看似在挑选书籍的青衣书生腰间，挂着一串……**深蓝色的流苏**！
深蓝色！和之前在浑天监发现的“海魂砂”粉末颜色极其相似！
林微熹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凑近了仔细看，那书生腰间的流苏，并非丝线编织，而更像是由一种细小的、深蓝色的……**颗粒或珠子** 串成！
难道是巧合？
她猛地想起，陆寒江之前说过，那些有“溟渊”背景的海外商队，喜欢携带具有其地域特色的饰物！
“爹！陆大人！你们快来看！”林微熹也顾不得会不会打扰父亲研究了，拿着画轴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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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丞相和陆寒江都被她惊动。
“微熹，何事大惊小怪？”林丞相微微蹙眉。
林微熹激动地将画铺在星图旁边的空位上，指着“瀚海阁”幌子和那个书生：“你们看！这个图案，像不像海浪？还有这个书生腰间的流苏，颜色和质地，像不像‘海魂砂’做成的？”
陆寒江眼神一凝，立刻俯身仔细观察。那海浪图案虽然抽象，但风格确实与中土常见纹饰不同，带着一股异域气息。而那书生的深蓝色流苏，在画师的细致描绘下，确实能看出并非寻常丝线，更像是一种细密的颗粒物。
“这幅画是哪里来的？”陆寒江沉声问。
林微熹指了指书架上方：“就在那里找到的。”
陆寒江看着那画，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但很快被锐利取代：“此画是数年前，皇城司抄没一伙勾结外邦、走私禁物的案犯家产时所得。当时只当是普通物件，入库后便遗忘了。没想到……”
林丞相也走了过来，仔细端详画作，尤其是那“瀚海阁”的招牌和书生的服饰细节：“这书生所穿青衫，虽是中原样式，但袖口收紧，下摆略短，似是仿照海外风仪修改。这‘瀚海阁’……老夫似乎有些印象，是西市一家老书铺，据说能淘到些海外杂书异志。”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这家看似普通的书铺！
“立刻查清‘瀚海阁’的背景、东家、近年来的往来账目和人员！”陆寒江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皇城司的力量再次被调动起来。
有了这幅古画作为突破口，调查方向立刻清晰了许多。
林丞相看着女儿，眼神中再次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苦心钻研数个时辰，进展缓慢；女儿闲着无聊翻出一幅旧画，却可能找到了关键线索……这让他这位学富五车的丞相，心情颇为微妙。
“微熹啊……”林丞相叹了口气，“你这份……‘运气’，倒是常人难及。”
林微熹嘿嘿干笑两声：【爹，您直接说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行了，不用这么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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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效率极高，不到一个时辰，关于“瀚海阁”的初步调查报告就送到了陆寒江手中。
“瀚海阁，经营已超三十年，东家姓吴，背景清白，是京城本地人。表面经营书籍笔墨，暗地里确实做一些海外书籍、杂项的生意，与几家有海外背景的商队有零星往来，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之前并未引起我们特别注意。”
“值得注意的是，近三个月，‘瀚海阁’从‘三江漕帮’的货船上，接收过几批来自东南港口的货物，报关单上写的是‘海外纸张与染料’。”
三江漕帮！鬼市线索中提到的“漕运”！
陆寒江眼神锐利如刀：“重点监控‘瀚海阁’，尤其是与三江漕帮的接触。同时，彻查三江漕帮近期的所有运输记录，找出所有与海外商队、不明货物相关的信息！”
“是！”
一条清晰的调查路线浮现：海外商队 -＞ 三江漕帮 -＞ 瀚海阁 -＞ （可能指向）浑天监或龙脉下一个目标。
与此同时，林丞相那边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结合星图红点分布和破译出的零星文字，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推论：
“星图标示的‘锚点’，并非固定一处。它们如同棋局落子，需按特定顺序激活，方能引动最大星力，冲击地脉！”林丞相指着星图上几个关键的朱砂红点，“根据这几处古文字提示，下一个可能被激活的‘锚点’，其地脉表征为‘**水润其下，金藏其中**’，对应的星象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宿’**！”
“水润其下，金藏其中？”陆寒江迅速在脑中过滤京城及周边符合此特征的地点。水脉丰富，且与金属、矿藏或兵器相关……
林微熹听着这文绉绉的描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小声嘀咕：“水多……还有金属……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皇家铸币厂** 旁边那个大池塘？我小时候还去那边偷……呃，路过过。”
铸币厂！隶属户部，掌管金银铜钱铸造，正是“金藏其中”！而其旁确有引活水形成的巨大蓄水池，以防火并调节湿度，正是“水润其下”！更重要的是，铸币厂的位置，恰好对应西方白虎星宿分野！
陆寒江和林丞相的目光瞬间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林微熹被看得发毛：“我、我随便猜的……”
“不！”陆寒江斩钉截铁，“很有可能！铸币厂关乎国本，若此地脉节点被破坏，不仅可能引发地动等灾害，更可能直接影响金融稳定，造成朝野动荡！好狠毒的计策！”
他立刻追加命令：“加派暗哨，严密监控皇家铸币厂及周边区域，尤其是夜间！所有陌生面孔，一律记录在案！”
局面愈发清晰，也愈发危急。“归墟”的网正在收紧，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多点的、联动的！而皇城司，必须在他们发动之前，阻止这一切！
林丞相看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指挥若定的陆寒江，又看了看旁边虽然有点懵但总能误打误撞切中要害的女儿，目光深沉。
他缓缓开口，这次是对陆寒江说：“陆大人，局势凶险，匪类狡诈。接下来，恐怕需你全力应对。小女……便暂且交由你看顾。若她再有此类‘无心之言’，还望大人……慎重对待。”
这话，几乎是明示了将林微熹的“安全”和“使用权”暂时托付给了陆寒江。虽然语气依旧带着岳父式的矜持，但其中的信任，已不言而喻。
陆寒江身形微微一滞，随即郑重抱拳：“林相放心，陆某，定不辱命。”
林微熹看着父亲，又看看陆寒江，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好像更重了？【不是，爹您这就把我给“移交”了？我还想回家躺平呢！】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近黄昏。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宁静，即将结束。
（第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