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的金口玉言如同定海神针，将太医署内所有纷杂的心思都暂时压了下去。切磋，正式拉开序幕。
第一局，蒙眼辨药。
太医署的正堂中央被清出了一片空地。两张长案并排摆放，上面各自放置了一个硕大的、用红布覆盖的托盘。不用猜，里面就是那十味混合的契丹药材。
王朴与鸿胪寺卿作为仲裁，端坐于上首。柴荣则稳坐主位，面色平静，目光深邃，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周国众臣和契丹使团分列两侧，泾渭分明，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萧绰率先出列，她走到左侧长案前，动作利落地从怀中取出一条黑色的丝带，毫不犹豫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结。动作干净洒脱，配上她那身劲装，更显英姿飒爽，引得不少周国年轻官员暗自喝彩——当然，仅限于外貌。
“陆神医，请。”萧绰蒙着眼，面向陆明方向，声音清越，带着绝对的自信。她自幼在草原长大，与各类药材打交道，蒙眼辨药对她而言，几乎是本能。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了陆明。
陆明不慌不忙地走到右侧长案前，他没有立刻蒙眼，而是先绕着托盘走了一圈，鼻子微微抽动，像只寻找松露的猎犬。
“陆大人，请蒙眼。”旁边的裁判官，一位表情严肃的太医署吏目，忍不住出声提醒。
“别急，别急，先感受一下气场。”陆明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着，又凑近托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嗯……有股子羊膻味儿混着草根子气，还有点儿……类似于薄荷但更冲的凉意，咦？好像还有点淡淡的……硫磺？”
他这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大堂里却格外清晰。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萧绰蒙着眼的脸庞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耶律斜轸眉头微皱，这小子，鼻子这么灵？隔着布都能闻到这么多？
裁判官脸一黑，再次强调：“陆大人，按规矩，需蒙眼后辨药！”
“哦，好吧。”陆明这才仿佛刚想起来，慢吞吞地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条……洗得发白、甚至还带着点可疑污渍的……布条？看那质地，似乎是从旧官袍上撕下来的。
众人：“……”
王太医以手扶额，不忍直视。刘太医等人嘴角抽搐，觉得脸都被丢尽了。陛下还在上面看着呢！你就不能用条好点的？
柴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陆明却浑不在意，用那条“原味”布条熟练地蒙住眼睛，还在脑后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好了！”陆明拍了拍手，蒙着眼转向裁判官，“可以开始了吗？裁判大人，你身上有股当归混着茯苓的味道，最近是不是脾胃不和，睡得还不太好？”
那裁判官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他确实最近公务繁忙，寝食不安，正在吃调理脾胃的方子……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住。
萧绰虽然蒙着眼，但嘴角也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家伙，真是时刻不忘搞怪。
王朴干咳一声，维持秩序：“肃静！既然双方已准备就绪，第一局，蒙眼辨药，现在开始！限时一炷香！”
话音刚落，一名小吏立刻上前，将覆盖在两人面前托盘上的红布同时掀开！
一股更加浓郁、复杂、带着草原粗犷气息的药味弥漫开来。
几乎在红布掀开的瞬间，萧绰动了。她伸出那双修长而稳定的手，精准地探入托盘上的药材堆中，动作轻柔而迅捷。她先是抓起一小撮，放在鼻尖下深深吸气，手指同时细细捻磨，感受着药材的质地、湿度、颗粒感。她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显然对此道极为娴熟。
“雪莲，性温，味甘微苦，补肾阳，益气血……”萧绰清冷的声音响起，报出了第一种药材，准确无误。
“狼毒，性寒，味苦辛，有大毒，外用杀虫止痒……”
“沙棘，性温，味酸涩，健脾消食，止咳化痰……”
她速度极快，几乎每隔十几秒就能准确报出一种药材及其药性，引得契丹使团那边阵阵低呼，面露得色。耶律斜轸抚须点头，显然对萧绰的表现极为满意。
周国这边，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太医紧张地搓着手，刘太医等人则脸色发白，因为他们发现，萧绰报出的好几种药材，他们连听都没听过！
反观陆明……
在红布掀开后，他并没有像萧绰那样立刻动手。他依旧站在那里，蒙着眼的脑袋微微歪着，像是在……倾听？或者说，是在用全身的感官去“品味”那混合的药气。
过了好几秒，在萧绰已经报出第三味药时，他才慢悠悠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抓取药材，而是……像弹钢琴一样，用指尖在药材堆的表面轻轻拂过，感受着不同药材带来的细微触感差异。
然后，他也开口了，语气却不像萧绰那般笃定，反而带着点不确定的嘟囔：
“嗯……这个味道，有点像加强版的樟脑，带着点松节油的感觉，触手有颗粒感，微凉……是‘草乌头’？不对，草乌头没这么冲的凉意……难道是‘一枝蒿’？不对不对，一枝蒿气味更辛辣……”
他一边嘀咕，一边用手指拈起一点点，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赶紧嫌弃地拿开：“嚯！够劲儿！这玩意儿提神醒脑绝对一流，不过用量大了估计就直接去见阎王了。没错，是一枝蒿，性热，味辛麻，有大毒，通络止痛什么的都是扯淡，主要功能是让人速通地府。”
他这另类的“解说”，让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不少周国官员忍俊不禁。连柴荣都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裁判官脸更黑了，记录的手都在抖：“陆……陆大人，请严肃！只需报出药名和药性主治！”
“哦哦，好的。”陆明从善如流，然后继续他的“沉浸式”辨药。
他辨识药材的方式与萧绰截然不同。萧绰是精准、快速、如同精密仪器。而陆明，则更像一个美食家（或者说毒物学家？）在品鉴一道复杂的菜肴。他不仅闻，还用手感受，甚至偶尔会极小心地用舌尖沾一点点（吓得王太医差点心脏骤停），然后立刻“呸呸”吐掉，再猛灌一口水（他自己带来的，据说是“漱口专用”）。
他的速度，看起来比萧绰慢了不少。
萧绰已经报出了第六味药，而陆明才慢条斯理地确认了第四味。
“石菖蒲，开窍化痰，嗯，这个比较常见……”
“地锦草，嘿，这玩意儿止血不错，就是味道有点腥……”
“锁阳？补肾壮阳的？啧啧，契丹兄弟也挺需要这个嘛……”
他每报出一种，还不忘点评一句，语气轻松得像是来进货的药商。契丹使团那边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耶律斜轸的眉头也越皱越紧。这小子，看似不着调，但报出的药材，竟然全对！而且他对药性的理解，似乎……比寻常医者更刁钻、更一针见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线香已经燃烧过半。
萧绰已经报出了第八味药，她的额头微微见汗，显然连续高强度的辨识对她也是不小的负担，但她依旧稳定，只剩下最后两味。
而陆明，也报出了第七味。他的速度……似乎一直保持着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
周国官员们的心又悬了起来。虽然陆明目前全对，但速度落后了啊！万一时间到了还没辨完，那也是输！
就在这时，陆明的手在药材堆里摸索着，忽然停顿了一下。他捻起一小块黑褐色、带着怪异腥气的块状物，放在鼻尖反复嗅闻，手指细细揉搓，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
“这个味道……腥臊……带着点腐殖土的气息……质地坚硬……嗯？”他沉吟着，迟迟没有报出名字。
萧绰虽然蒙着眼，但似乎能感觉到陆明的迟疑，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最后一味，是她特意挑选的，一种极其罕见、只在契丹极北苦寒之地生长的苔藓类药材，名为“鬼苔”，气味怪异，药性复杂，中原医者绝无可能认识！
耶律斜轸也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周国众人心道不好，王太医急得直跺脚。
裁判官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线香，提醒道：“陆大人，时间无多！”
陆明仿佛没听见，他依旧在反复感受那块“鬼苔”，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自语：“……富含富里酸……还有这种特殊的腥膻酮类物质……难道是……‘驯鹿苔’？不对，东亚这边应该没有驯鹿……那只能是类似的替代品……”
他的声音很低，夹杂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词汇。但最后，他仿佛终于确定了，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此物……可是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岩石或枯木之上，色黑褐，味腥臊，性大寒，有毒，但……少量外用，可抑制某些疮痈溃烂？”
他这话一出，萧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蒙着眼的脸猛地转向陆明的方向！
耶律斜轸抚须的手也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不仅说出了产地、形态、气味，甚至连极其冷僻的外用功效都说出来了！这怎么可能？！这可是连契丹大部分巫医都不完全清楚的偏门药材！
陆明没理会他们的震惊，继续道：“若我判断无误，此物当为‘鬼苔’，又名‘地耳’，可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萧绰站在原地，蒙着眼的脸上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他……他竟然真的认出来了！而且是在蒙着眼的情况下！凭借气味和触感！
“……是。”半晌，萧绰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第九味，”陆明仿佛松了口气，随即又轻松起来，迅速摸出最后一种，“这个是‘红花’，太常见了，活血化瘀的，没啥挑战性。”
此时，萧绰也几乎同时报出了她最后一种药材。
两人，竟在几乎同一时间，完成了十味药材的辨识！
裁判官连忙上前，核对双方记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速度上，似乎萧绰稍快一线，但关键是准确率！
片刻后，裁判官与王朴、鸿胪寺卿低声商议后，由王朴起身，面向柴荣和全场，朗声宣布：
“经仲裁核定，第一局，蒙眼辨药。”
“契丹副使萧卓，辨识十味，全数正确！”
契丹使团那边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王朴话锋一转：“大周近侍医官陆明，辨识十味，亦全数正确！”
周国这边也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起了心，速度慢了点啊……
王朴顿了顿，看了一眼手中的记录，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然，陆明医官于辨识过程中，对药材药性之描述，尤为……详尽且……角度新颖，尤其对‘鬼苔’之认知，超出常规范畴。经仲裁合议，双方辨识结果均有效，准确率持平。鉴于萧副使速度稍快一线，第一局……契丹使团，胜！”
“赢了！”契丹使团顿时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耶律斜轸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周国众臣则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虽然知道陆明能全对已经很了不起，但输了就是输了，面子上实在不好看。刘太医等人更是暗自摇头，觉得陆明还是太年轻，不够稳重，速度上吃了亏。
王太医叹了口气，安慰似的看向陆明。
萧绰解下了蒙眼布，明亮的眼眸先是看了一眼耶律斜轸，随即转向陆明，眼神复杂。她赢了，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太多喜悦。陆明最后认出“鬼苔”带给她的震撼，远比赢下这一局要大得多。
而此刻的陆明，也解下了那条可笑的“原味”布条，脸上却没有任何沮丧之色，反而……带着点意犹未尽？
他砸了咂嘴，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些药材的味道，然后看向萧绰，居然笑着拱了拱手：
“萧副使果然厉害，佩服佩服。你们草原上的药材，味道够劲，品种也够偏，长见识了！”
他那语气，不像刚输了比赛，倒像刚品尝完一顿异域美食的老饕。
这番反应，让原本有些沮丧的周国官员们一愣，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心是真宽啊！
萧绰看着陆明那真诚（？）的赞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赢了一局，却在气势上，仿佛又被对方这不着调的态度给压了一头。
柴荣端坐于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了一眼似乎毫不在意的陆明，又看了看神色复杂的萧绰，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第一局落幕，契丹先拔头筹。
而更凶险、更关乎性命和国体的第二局——解毒，即将开始。那黑布笼罩的笼子里，神秘的“沙鼬”正等待着它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