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余烬未冷，灰白的纸角还蜷在炭火边缘，像是不肯彻底臣服于焚毁的命运。
苏识站在巨幅舆图前，指尖仍停留在江南腹地那个新标红点上，目光却已沉入更深的暗流。
“柳绿。”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低垂的帷帐，“调全部‘哨兵’梦报记录，按时间倒序排列，我要看他们从第一夜‘快逃’开始的所有梦境细节。”
柳绿应声退下，脚步轻如落叶。
白砚立在门边，手按刀柄，眉心紧锁。
他看着苏识的背影——那不过是个纤瘦女子，可此刻竟像一柄出鞘未尽的剑，寒意自脊骨蔓延至整个空间。
“你还打算让这些人继续做梦？”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你知道他们在梦里看见什么吗？有孩子说他梦见自己变成铜钟，被钉在地下千年不腐；有个宫女反复梦到皇后穿着嫁衣站在乾清宫顶，手里提着一颗滴血的心脏……这不是预兆，是疯魔。”
苏识缓缓转身，烛光映在她眼中，燃起一层近乎冷酷的清明。
“你说错了。”她淡淡道，“他们不是疯了，是醒了。”
话音落时，柳绿已捧着三叠卷宗归来，小心翼翼铺展于案上。
每一卷都以不同颜色丝线标记：蓝为初梦，红为复梦，黑则代表梦中出现非现实场景。
苏识俯身细览，手指翻动纸页的速度极快，却又精准得仿佛能听见每一道笔画的呼吸。
忽然，她停住。
“苏州学生李昭，七日前夜梦‘钟楼倾斜’，次日长安东市钟塔因地基松动偏斜三寸——未上报，但工部有备案。”她抬眼，“西山教员陈砚，前五日夜梦‘地底齿轮转动’，昨晨钦天监旧址井口传出异响，禁军探查发现地下机括残件仍在运转。”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这个——十六岁婢女阿葵，连续三晚梦见自己站在新建的观星台上，手中捧着一块发蓝光的晶石。而今天上午，工部才刚决定将原定建于城南的观星台改址北岭。”
殿内一时死寂。
白砚瞳孔微缩。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梦，不是随机的幻象，而是未来碎片透过某种未知通道，提前投射进了某些人的意识深处。
而那些曾被判定为“受邪祟侵扰”的人，或许根本不是受害者，而是……接收者。
“他们不是被操控。”苏识缓缓站直身体，语气如冰凿石，“他们是活体镜鉴——能捕捉时间涟漪的容器。”
她走到墙边，取下一支朱笔，在原本标注“异常源”的地图上划出新的轨迹。
不再是被动标注受害区域，而是主动圈定——苏州、西山、陇右、楚州……二十一个地点，皆与近期高频率同步梦吻合。
“重启‘明理观深造名单’。”她下令，“标准变更：不再剔除重度梦兆者，反而优先征召那些梦境高度一致、细节精确到时辰方位之人。我要他们集中入京，编入影阁直属机构，名为‘梦谳司’。”
柳绿记下指令，笔尖微颤：“夫人，这等于是承认梦境可通天机……朝中必有非议。”
“那就让他们议论。”苏识冷笑，“我不要他们信，我只要他们怕。怕我们比敌人更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转向白砚：“接下来，我会用‘逆向验证法’测试他们的准确性。制造可控异常，观察是否有人提前梦见。若成，则此战线逆转——我们将从应对危机，转为主动布设认知陷阱。”
白砚沉默良久，终是点头：“我可以配合安全戒严，但一旦失控，我会亲手斩断所有联系。”
“可以。”苏识毫不迟疑，“你负责现实边界，我负责意识战场。谁先崩，都是全盘皆输。”
三日后。
西山大营外风雪骤起，白砚率队巡防归途，忽有一少年拦路跪拜，浑身颤抖，口中喃喃：“将军莫走第三条道，雪下有空洞……我昨夜梦见您坠入深渊，头顶星辰尽碎。”
随行亲卫欲驱赶，白砚却抬手制止。
他盯着那少年——正是昨日新增的“哨兵”之一，尚未登记入册。
片刻后，他冷声道：“派两队下去探。”
半个时辰后，回报传来：第三条山路下方果然藏有一段塌陷的地下甬道，系前朝钦天监秘道，年久失修，若非及时封堵，春汛一起，整座山脊恐将滑坡倾覆。
白砚立于坑口，风雪扑面，久久不语。
当晚，他亲自押送三名新增疑似病例入京，抵达影阁时，只对守门侍卫留下一句：
“这些人……或许不是病人，是先觉者。”
同一时刻，梦谳司内灯火通明。
苏识摊开最新汇总的七期预测报告，唇角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弧度。
七次人为制造的微小异常——童谣节奏更改、灯笼由红换紫、驿站马匹提前半刻出发——全部被至少两名哨兵提前梦见，误差最长不过半日。
她望向窗外渐升的新月，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场战争，终于要从“他们想让我们看见什么”，变成“我想让他们相信什么”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萧玦站在廊下，玄色披风染着夜露，眸光如刃，直刺而来。
“跟我来。”他只说了三个字。
苏识起身，未问去处。
而当她跟随他的身影步入深宫最隐秘的角落时，谁也不知道，那间尘封多年的观星台密室之中，一幅全新的《京畿气脉图》正静静展开，其上二十一枚朱砂红点，如血星般悄然亮起。
第182章 二十一声铃响，沙盘裂出一道门
寒夜如墨，观星台密室之内却灯火不熄。
铜炉燃着沉水香，烟丝盘旋而上，在穹顶绘出似有若无的星轨图腾。
萧玦立于中央高台，手中缓缓展开一卷泛黄帛图——《京畿气脉图》。
朱砂点染的二十一枚红点，竟与苏识所录“梦谳司”哨兵分布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你布的这盘棋，像极了百年前《天监听闻录》里记载的‘星官列阵’。”他低声道，声音如刃划过冰面，“只是他们以星为引，开幽冥之门；而你……是以人为镜，封天机之漏。”
苏识站在三步之外，指尖微凉，心却滚烫。
她早知此举逆天而行，却未曾想到，竟真踩中了前朝禁忌的影子。
但她没有退意——从她决定将“疯人”的梦变为武器那一刻起，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认知战场。
“开门是乱世之始，关门才是新序之基。”她抬眼直视萧玦，“我不求通神，只求先敌一步。”
萧玦凝视她良久，终是颔首。
他转身自暗格取出一只漆盒，盒启刹那，一股阴冷又澄澈的气息弥漫开来。
内中卧着一枚古铃，青铜铸成，纹路繁复，铃舌非金非石，竟似一段凝固的骨。
“静心铜铃，皇室秘藏。”他将铃递出，“历代用于镇压走火入魔的宗室子弟，以防其神识溃散，堕入幻境深渊。如今，它将是他们的锚。”
苏识接过铜铃，触手生寒，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睡百年的意志。
她明白萧玦的意思：放任意识漂流，迟早失控；唯有以信物为界，才能让这些“先觉者”在清醒与梦境之间来回穿梭而不迷失。
“明日子时，启动‘联梦推演’。”她声音冷静如初雪覆刃，“我会让他们同时摇铃，以铃音为引，共振意识场域。”
那一夜，京畿大地万籁俱寂，唯有二十一处偏僻村落、边陲驿站、城郊道观中，悄然响起同一频率的轻铃声。
一声，两声……直至第二十一声落下。
影阁深处，悬挂于梁下的巨大沙盘猛然一震。
细沙翻涌，如浪起伏，竟自行凝聚成一座模糊钟形轮廓——高耸、倾斜，顶部裂痕隐现。
柳绿跪坐案前，笔尖颤抖：“第七次铃响后，沙像右上方裂开一道缝，持续十三息。”
十三息，不多不少。
苏识盯着那道裂缝，瞳孔骤缩。
这不是随机图像，而是某种结构化的预兆。
她几乎本能地提笔，在舆图边缘写下一行小字：“元宵夜，灯会巡行路线宜改走东市三桥。”
她没解释，也不需解释。
白砚次日清晨便调禁军重布防线，巡防司副统领欲争辩，却被萧玦一句“照令行事”压下。
谁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阵因何而来，唯有影阁几人心知肚明——那一道沙缝，不是偶然，是未来撕开的一角。
更深的地底，某处早已废弃的机械通道中，齿轮再度轻轻咬合，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咔哒”，仿佛回应着昨夜那二十一声铃响。
而此刻，京城已张灯结彩，元宵将至，万人空巷在即。
街头巷尾皆挂起琉璃灯盏，孩童唱着新编灯谣，西市五坊正筹备百年最盛火舞巡游。
白砚手持最终安保图步入宫门，衣甲未解，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大殿之上，群臣齐聚，等候最后定案。
苏识立于阶侧，目光落在那份即将呈上的巡行路线图上，忽然抬手，抽出玉案旁朱笔，当众划去原定经由西市五坊的主道——
笔锋凌厉，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