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里弥漫的磁粉尘埃终于缓缓落定，留下满目狼藉和刺鼻的腥气。石轮瘫在墙角，像个被丢弃的破口袋，枯槁的脸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灰泥，那只被磁粉糊住的独眼肿得只剩一条缝，正发出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水……咳咳……给老夫……水……”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像破风箱。
火锤没好气地把自己腰间硕大的皮水囊解下来，粗鲁地塞到石轮手里，巨大的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喝喝喝！老东西！让你瞎嚷嚷加粉！活该！灰眼，你这‘神膏’没炼成，先先把他毒毒瞎了！”
灰眼沉默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工作台前。她的旧麻袍上沾满了灰扑扑的磁粉，几缕散落的发丝也成了灰色。她没理会火锤的嘲讽，也没去看狼狈的石轮。那双灰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井，死死盯着石板上那滩彻底失败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混合物——黄绿色的粘液裹挟着结成块的深灰磁粉，散发出绝望的气息。
“粘……粉……不融……”她砂石般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里低低响起，更像是在拷问自己，“力……相冲？”
就在这时，一道幽蓝的光束无声地穿透了石穴内弥漫的尘埃，精准地落在灰眼面前那滩失败品上。林夏不知何时已悬浮在穴口，箔片的光芒稳定而清晰。
【粘液分子链松散，无法有效包裹磁粉颗粒】
【磁粉表面电荷与粘液极性分子产生斥力】
【需引入稳定介质——植物胶（推荐：沼泽铁线藤韧皮熬煮液）】
【混合顺序调整：粘液+胶液充分融合后，再逐次添加磁粉，单向匀速搅拌】
【温度控制：微温（约等于掌心温度）】
冰冷的系统提示伴随着清晰的动态分子结构图，直接投射在灰眼的意识中。那混乱的、如同泥沼般的思绪仿佛被一道强光劈开！分子链？电荷？斥力？植物胶？融合顺序？温度？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却精准地指向了失败的根源，并清晰地铺开了解决的路径！
灰眼灰色的眼眸骤然亮起！那是一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的亮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挫败！她甚至没顾得上回应女神，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扑向石壁上一个塞满干枯藤蔓的凹龛。她精准地抽出一把颜色深褐、表皮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干枯藤茎——正是沼泽里坚韧异常的铁线藤！
“火……生火！小……温！”灰眼急促地命令，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飞快地将几根铁线藤韧皮剥下，用骨刀斩成小段，投入一个干净的小陶罐中，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个陶制的小火炉。
火锤被灰眼这突然爆发的行动力震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哦……哦！” 他巨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石穴里显得有些笨拙，但还是麻利地蹲下，用燧石点燃火炉里备好的干苔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苗，只维持着碗底大小的一簇。
陶罐架在小火炉上。灰眼倒入少量珍贵的净化水，专注地看着罐中的藤皮段在微温的水中慢慢软化、舒展。洞穴里弥漫的腥气中，渐渐混入一丝植物熬煮的清苦味道。她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罐中水色的变化，当水变成一种透亮的浅琥珀色，藤皮变得半透明时，立刻将陶罐移开火源。
灰眼屏住呼吸，用骨勺舀出适量熬好的、带着粘性的浅琥珀色藤胶液，小心地倒入另一个干净陶碗里盛放的黄绿色水葫芦粘液中。这一次，她没有用骨针，而是直接洗净双手，探入碗中！
冰凉滑腻的粘液与温热的藤胶液在指尖相遇。灰眼双手如同最精密的搅拌器，以一种缓慢、稳定、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力道，开始揉捏、搅动、融合。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调和天地间最精微的元气。浑浊的黄绿色与清透的琥珀色在她的指间缠绕、渗透，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种质地均匀、光泽内敛的深橄榄绿膏体，粘稠度明显提升，却不再有那种令人不安的分离感。
石轮勉强用皮囊里的水冲洗掉了脸上的磁粉，那只肿起的独眼勉强睁开一条缝，惊疑不定地看着灰眼手上的动作。火锤也忘了抱怨，铜铃眼瞪得溜圆，看着那碗东西在灰眼手中脱胎换骨。
灰眼感受着指尖膏体的变化，直到确认两种液体彻底融合，质地变得细腻柔滑。她这才拿起石轮筛好的那碗最细腻的磁石粉。这一次，她不再莽撞。她用骨勺舀起小半勺暗灰色的磁粉，如同天女散花般，极其均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撒入那深橄榄绿的膏体表面。
然后，她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片（代替了容易产生静电的骨针），开始沿着同一个方向，极其缓慢、极其匀速地搅拌。木片划过粘稠的膏体，阻力均匀，没有气泡，更没有可怕的粉尘爆发。暗灰色的粉末如同被驯服的星辰，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入那深绿的底色中，膏体的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一种沉稳、厚重、带着金属质感的墨绿色，闪烁着细碎的、如同星砂般的微芒。
灰眼的手指再次探入膏体中，沾取少许，在手臂内侧干净处涂抹开。墨绿色的膏体顺滑地延展开，形成一层均匀、细腻、具有哑光质感的薄膜。皮肤被完全覆盖，却不再有紧绷的泥壳感，反而是一种温和的包裹与隔离。她凑近闻了闻，那股刺鼻的腥气被藤胶的清苦味中和，变得淡了许多，只剩下一股泥土和矿物的混合气息。
成了！
灰眼灰色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暖流悄然涌动。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将搅拌好的墨绿色膏体小心地刮入几个备好的小陶罐中。
“试。”灰眼言简意赅，将其中一个小陶罐推向火锤，又看了一眼还在揉眼睛的石轮，把另一个小罐放在他脚边。
火锤狐疑地拿起小陶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瓮声瓮气：“味儿……还行？比刚才那毒泥巴强。”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挖了一大坨墨绿色的膏体，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架势，啪地一下糊在自己手臂那片最严重的红疹溃烂处！
冰凉的膏体覆盖上火辣辣的伤口，火锤铜铃眼猛地一瞪：“嘶……凉！” 紧接着，那深入骨髓的钻心瘙痒，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堤坝瞬间阻隔！只剩下膏体覆盖下的一片温凉！他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手臂，那层墨绿色的薄膜如同第二层皮肤，随着动作微微拉伸，却牢牢地附着着，没有任何脱落或开裂的迹象！“嘿？真……真不痒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火锤。
石轮也顾不得眼睛的刺痛，枯槁的手颤抖着挖了一小坨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刚刚被磁粉刺激得发红的手背皮肤上。同样的冰凉隔绝感传来，皮肤的不适立刻缓解了大半。他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手背上那层墨绿，又看看陶罐里剩下的药膏，脑子里那架疯狂的算盘再次以最高速运转起来！成了！真成了！这哪里是药膏？这是会下金蛋的母鸡！
“神了！灰眼！真神了！”火锤巨大的嗓门吼得整个石穴都在嗡嗡作响，他激动地挥舞着涂满墨绿色药膏的手臂，“快！再给老子来两罐！不！五罐！俺那帮小子们都快痒疯了！”
消息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从这偏僻的石穴烧遍了整个营地。
当灰眼带着第一批封装好的十几罐墨绿色药膏，跟着火锤来到绿桶大队常驻的堆肥场边缘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灰色的眼眸也微微动了一下。
几十个猛犸战士早已闻讯聚拢过来，像一群等待投喂的巨兽。他们个个袒露着胳膊、胸膛或后背，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疹、抓痕，甚至溃烂的伤口。汗味、体味和伤口的腥气混合在一起，浓烈得呛人。一双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灰眼挎着的藤篮里那些小陶罐，闪烁着近乎绿光的渴望！
“灰眼巫医！给我！我胳膊烂得最厉害！”
“我先！我昨天挖沉淀池黑泥最多！”
“滚蛋！老子背上都挠出血了！我先来一罐！”
巨大的嗓门吵吵嚷嚷，震耳欲聋。几个心急的战士甚至开始往前挤，伸着长满红疹、沾满污泥的大手，试图直接从藤篮里抓取药罐。
“都给老子排好队！”火锤巨大的身躯往前一挡，如同磐石镇海，青铜钉耙往地上一顿，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住了骚动的人群。他巨大的手掌一把抓过藤篮，亲自充当“销售”兼“保安”，黑铁般的脸膛上满是得意，仿佛这神药是他发明的。“嚷嚷什么！一个个来！老子第一个试的！管用！真他娘的管用！抹上就不痒了！”
他亲自挖出一大坨墨绿色的药膏，粗鲁却有效地拍在一个战士手臂溃烂最严重的地方，用力抹开：“看！就这样！糊严实了！别省！省了没用！”
那战士只觉得一股沁凉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灼痛和钻心痒，舒服得几乎呻吟出来：“凉！舒坦！头儿！真不痒了！”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那层墨绿色的药膜随着动作起伏，牢牢地保护着伤口。
亲眼所见的效果比任何言语都有力。人群瞬间沸腾了！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疯狂的抢购热情！
“给我！灰眼巫医！”
“轮到我了！火锤头儿！”
“我出双倍的肉筹码！先给我！”
藤篮里的陶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猛犸战士们拿到药罐，立刻迫不及待地挖出大坨墨绿色的膏体，像涂抹战纹一样，豪迈地糊满自己裸露的、饱受毒物侵蚀的皮肤。手臂、胸膛、后背……墨绿色迅速覆盖了刺眼的红肿溃烂。堆肥场边缘，很快多出了一群群浑身涂抹着墨绿条纹、如同原始丛林里走出来的“药膏战士”，场面壮观又带着几分滑稽的野性。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和汗味，被那股独特的、混合了植物清苦与矿物气息的药膏味强势覆盖。
“灰眼姑姑好厉害！”阿果不知何时被草叶带了过来，她挣脱草叶的手，像只小鹿般跑到灰眼身边，纯净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灰眼沾着药膏的手指，又看看那群正在“变身”的绿巨人叔叔们。
灰眼低头，看着阿果亮晶晶的眼睛，脸上依旧是那副缺乏表情的样子，只是灰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线。她沾着一点药膏残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在阿果小巧的鼻尖上飞快地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墨绿小点。
阿果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手摸了摸鼻尖：“凉凉的！阿果也要当小巫医！”
石轮枯槁的身影不知何时也挤到了最前面，那只肿着的独眼此刻闪烁着比药膏上的星砂还要亮的光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陶罐，枯槁的手指指着藤篮里仅剩的两罐药膏，尖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这两罐！老夫包了！算算在‘垃圾换自由’积分里！不不！直接算肉筹码！一罐二十个！不不三十个！”
“放屁！”火锤巨大的嗓门如同炸雷，巨大的手掌一把护住最后两罐，“老抠门！滚一边去！这这神药是灰眼给给俺们绿桶救命用的！你你一个记账的凑凑什么热闹！抹抹你的老脸？三十肉筹码？老子出五十罐都包了！”
“就是！石轮长老，您老还是去筛粉吧！”一个刚涂了满胳膊药膏的猛犸战士瓮声瓮气地帮腔，舒服地活动着被墨绿色薄膜保护的手臂。
“想买？排队去！后面还有兄弟没抹上呢！”另一个战士喊道。
石轮被火锤和众人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枯槁的身体气得直哆嗦。眼看着最后两罐药膏也被抢走，他浑浊的独眼里满是肉痛和不甘，仿佛看着金矿从指缝里溜走。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脖子上的木牌边缘，脑子里疯狂盘算着怎么垄断原料、怎么定价、怎么把这“神膏”变成他石轮工坊的独家招牌！
草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她走上前，水玉权杖的光芒柔和地洒在灰眼身上，也照亮了她脚边那个空了的藤篮。
“灰眼妹妹，”草叶的声音温润如水，“此膏神效，解我联盟燃眉之急，功在千秋。此乃女神赐福，亦是你心系族人之果。此膏，当为何名？”
灰眼灰色的眸子看向草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残留的墨绿色。名字？她从未想过。那粘液来自吸附剧毒的水葫芦，那磁粉来自深埋地底的矿石，那藤胶来自坚韧的沼泽之藤……它们共同构成了隔绝毒物的屏障。
“污……不侵。”灰眼砂石般的声音吐出三个字，简单直接。
“污不侵膏？”草叶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名字！隔绝污毒，护佑我族！当为‘防污圣膏’！自此，凡我联盟子民，接触污秽源之前，必以此膏护体！”
草叶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堆肥场。那些浑身涂满墨绿药膏的猛犸战士们，如同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纷纷挺直了腰板。药膏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舒适，更是一种被认可的守护力量。
“防污圣膏！灰眼巫医万岁！”
“以后再挖黑泥也不怕了！”
“灰眼巫医，明天还有膏不？我给我家那口子也备一罐！”
热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饱含着感激与信赖。
灰眼站在沸腾的感激声中，依旧沉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眸，倒映着众人身上墨绿色的守护光泽，倒映着草叶赞许的笑容，倒映着阿果鼻尖上那个小小的绿点……冰封的湖面下，暖流无声地弥漫开来，悄然融化着经年的寒冰。她沾着药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串兽骨和草茎穿成的链子。
石轮在一旁，看着被族人簇拥的灰眼，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枯槁的脸上肌肉抽动，最终化作一声不甘又无奈的叹息。他浑浊的独眼转向营地深处，那里，堆肥场堆积如山的湿垃圾，水葫芦净化带茂密的根须，还有石穴工坊里筛好的磁石粉……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流淌着墨绿色膏体的河流。
他枯槁的手指在木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一个新的、充满“钱”途的计划，正在那精于算计的脑海里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