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最后几块通红的木炭终于彻底黯淡，只余下几点微弱的、苟延残喘的暗红，如同疲惫到极点的眼眸，随时可能熄灭。
棚屋内，喧嚣鼎沸的人声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的是满目狼藉的战场——堆积如山的空盘、光溜溜仿佛被舔舐过的竹签、小山般的贝壳残骸，以及空气中依旧顽强弥漫、却已不再霸道逼人的食物余香。
汗水、油烟、炭火和海鲜的混合气息沉淀下来，在寂静中发酵，形成一种独属于辛勤劳作后的、带着烟火余温的复杂味道。
高大壮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收拾着最后一张油腻腻的塑料桌。
他每一次搬动沉重的折叠凳，手臂和背脊的肌肉都虬结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一声声粗重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喘息。
汗水在他黝黑发亮的脊背上蜿蜒流淌，划出一道道晶亮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了白昼时招呼客人的洪亮笑容和飞扬神采，只剩下被彻底掏空般的、纯粹的疲惫，像一头刚犁完十亩地的老牛。
然而，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小小的、满足的火苗——那是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被无数食客真心赞美后的踏实和欣慰。
角落里，高老汉早已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矮竹凳上，背脊佝偻得如同被压弯的枯枝，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颜色深褐的粗茶，布满厚厚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糙的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指关节微微变形。
浑浊的眼睛半阖着，失焦地望着炉膛里那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火焰的熄灭而抽离了身体。
长时间的弯腰、高温的炙烤和精神的紧绷，让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沉默得如同一尊被烟火熏染了千年的石像，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哗啦——！”
棚子后面，简陋的水龙头被猛地拧开。
冰凉刺骨、带着浓重海腥味的海水如同高压水枪般冲击而下，狠狠浇在周振华汗湿的头发、滚烫的脖颈和宽阔结实的背脊上。
他微微仰着头，线条硬朗的下颌绷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水珠。
任由那咸涩的冷水粗暴地冲刷掉满身的油烟、黏腻的汗渍和炭火留下的、仿佛渗入骨髓的燥热。
冰冷的水流激得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每一块背肌都贲张出清晰的轮廓，随即又缓缓放松，仿佛将一整天的重负都随着水流冲刷殆尽。
水流顺着他贲张的背肌线条、紧窄的腰线滑落，砸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大黄也兴奋地凑过来，把脑袋伸到水流下，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猛地甩动全身毛发，水珠如同霰弹般四散飞溅，惹得周振华侧身躲了一下。
周振华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水珠在昏黄灯泡的映照下划出一道道晶亮的弧线。
他拿起搭在生锈栏杆上那件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散发着浓重烟火味和汗酸味的旧背心，随意地、用力地擦拭着上身的水珠，动作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利落。
然后，他套上了一件干净的纯棉宽松白t恤。
虽然换上了干净衣服，但那被高温长时间熏烤过的皮肤和肌肉，似乎依旧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热力，与夜晚的清凉形成微妙的反差。
他走回棚前，看到高大壮还在吃力地试图将一张沉重的折叠桌拖到墙边，手臂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起。
周振华没说话，直接大步走过去，一手轻松地接过了桌子。
“我来。”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水汽的清凉。高大壮松了口气，抹了把汗，露出一个疲惫却感激的笑。
两人沉默地配合着，将最后几张桌椅归位，动作间只有物品碰撞的轻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棚内终于恢复了最初的空旷和寂静，只剩下扫帚划过水泥地面的“沙沙”声，单调而清晰地回响着。
娜娜、短发女孩、长发女孩、豹纹美女，还有大刘、眼镜儿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早已失去了白天的活力，一个个像被抽了骨头般，瘫坐在棚子边缘临时摆放的矮塑料凳上，或干脆直接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脸上写满了饱食后的餍足和狂欢后极致的倦怠，眼神放空，有的望着星空发呆，有的则无意识地揉着明显鼓胀的肚子，像一只只慵懒的猫。
“啊……骨头都要散架了……”
娜娜长长地、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脊椎骨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哒”脆响，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浓浓的倦意，
“但是……好满足啊……”
“谁说不是呢……” 短发女孩有气无力地把头靠在娜娜肩膀上，眼皮打架，
“感觉……感觉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烤……也没这么累过……像……像跑了个马拉松……”
大刘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震天响的饱嗝，满足地摸着圆滚滚、硬邦邦的肚子，声音也带着沙哑：
“爽！真他娘的爽！就是……现在感觉身体被掏空……灵魂出窍……”
眼镜儿推了推鼻梁上歪得不成样子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涣散，喃喃道：
“大脑……和胃……都……都严重超负荷运转……需要……冷却重启……”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也许是看到了不远处在皎洁月光下泛着粼粼碎银的黑色海面，那涌动的浪潮像巨大的、呼吸着的黑色绸缎；也许是感受到了那阵带着咸腥却无比清凉舒爽的海风，正温柔地拂过汗湿的鬓角和发烫的脸颊；也许是身体里那属于年轻人的、永不枯竭的躁动因子，在极致的疲惫间隙又顽强地苏醒过来……大刘突然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眼镜儿，眼睛盯着大海，声音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压抑不住的兴奋，突兀地打破了这倦怠的寂静：
“喂……我说哥几个……还有美女们……”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拔高了几分，
“现在……就现在！跳海里冲个浪怎么样？！”
这提议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块巨石！
众人先是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
“冲浪？！”
短发女孩第一个跳了起来，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刚才的倦意瞬间被扫荡一空，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跃跃欲试，
“现在？！去海里？！真的假的？”
“哇——！”
娜娜也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瞬间从“葛优瘫”状态弹了起来，拍手欢呼，
“好主意啊！吹了一晚上炭火，热得浑身黏糊糊的！去海里泡一泡，冲个浪，让冰凉的海水浇个透心凉！肯定爽翻天！”
她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
“对啊对啊！你们看这海风，多舒服！浪看着也正好！不大不小！”
另一个男生也立刻响应，指着月光下起伏的海面。
大刘见有人响应，立刻豪气干云地一拍大腿（结果拍到了自己鼓胀的肚子，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喊：
“冲冲冲！还等什么！让海浪把这一身该死的油烟味、汗臭味还有这撑死人的饱胀感，全他妈冲走！冲进太平洋！”
眼镜儿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月光下反着光，来了兴致：
“这个提议科学！剧烈运动后适当放松，有助于肌肉恢复！而且正好剧烈运动消消食！周哥！”
他猛地转向刚放下扫帚的周振华，声音带着期待，“
一起去吧？你这一天，球场拼杀，炉前挥汗，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正好去海里放松放松，彻底回回血！”
唰！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无比热切的期待和兴奋，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周振华身上。
周振华刚把最后一把扫帚稳稳地靠墙放好，闻言抬起头。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清理后的倦色，湿漉漉的额发有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棚外那片在银色月光下显得浩瀚、深邃而充满神秘力量的大海。
海浪温柔而有力地拍打着沙滩，“哗——哗——”的声音如同亘古的呼吸，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清凉的、自由的、原始野性的呼唤。
海风带着咸腥却无比清爽的气息，拂过他汗湿后又经冷水冲刷、此刻微微发凉的皮肤和t恤下的胸膛，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透彻心扉的舒爽，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畅快地呼吸。
他这一天——
过得太充实了。
身体和精神都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全方位的消耗。此刻，那冰凉的、充满未知力量却又无比包容的大海，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具诱惑力的抚慰和解脱，是回归纯粹自我的最佳途径。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被那清凉的海风温柔地拨动。
一丝真正的、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放松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缓缓收回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期待、跃跃欲试的年轻脸庞——娜娜的兴奋，短发女孩的雀跃，大刘的豪迈，眼镜儿的怂恿……又看了看旁边虽然疲惫不堪、却咧着嘴笑着看他们的大壮哥。
最后，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极其不经意地掠过角落里那个闭目养神、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老汉佝偻身影。
“嗯。”
周振华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的轻吟，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卸下所有后的松弛感，
“去冲浪，也好。”
他嘴角极其自然地向上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是对清凉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对卸下所有身份与责任束缚后、纯粹享受自然与活力的期待。
这简单的笑意，如同冰山融化的一角，在他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珍贵。
这简单的几个字，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耶——！！！”
“万岁！冲浪去咯！”
“快快快！换衣服！拿板子！”
刚才还瘫软如泥、哀嚎遍地的年轻人们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倦意被狂热的兴奋瞬间蒸发，一个个像打了鸡血般跳起来，七手八脚地冲向自己放包的地方，开始翻找泳衣、泳裤、冲浪板。塑料凳被踢倒，拖鞋乱飞，场面瞬间陷入一种欢乐的混乱。
高大壮看着这群瞬间满血复活、精力四射的年轻人，尤其是看到周振华脸上那抹罕见的、真正放松下来的笑意，也忍不住咧开大嘴，露出被烟火熏得微黄的牙齿，洪亮的笑声带着疲惫的沙哑，用力地挥着手：
“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注意安全！别游太远！”
周振华没再多说。他转身，走到棚子敞开的边缘，面朝大海站定。
清凉强劲的夜风立刻鼓起了他宽松的白t恤，衣料紧贴在胸前，清晰地勾勒出宽阔厚实的肩膀和紧窄腰身的轮廓，下摆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微微眯起深邃的眼眸，望着月光下那片波光粼粼、涌动着无尽神秘与活力的黑色绸缎。
一天的喧嚣、燥热、油烟、汗水、疲惫……仿佛都被这带着咸味的海风一点点剥离、卷走，只留下一种空灵而自由的轻盈感。
他弯下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将宽松的沙滩裤裤腿一层层卷到膝盖以上，露出结实有力、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腿和脚踝，赤脚踩在了微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做好了随时踏入冰凉海浪的准备。
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睡去的高老汉，不知何时微微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浑浊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尘埃，越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旷寂静的棚屋，最终落定在那个面朝大海、卷起裤腿、身姿挺拔如松的高大背影上。
跳跃的炉火余烬在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如同古老图腾般的光影，那抹一直微不可察地停留在嘴角的笑意，此刻似乎又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和欣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缓缓阖上了眼睛，嘴角的弧度却依旧保持着，仿佛在侧耳倾听着远处沙滩上即将响起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自由奔放的海浪欢歌。
“汪！汪汪！”
大黄似乎也完全理解了即将到来的欢乐，兴奋地在周振华脚边转着圈，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小腿，然后冲着那片在月光下闪烁着诱惑光芒的大海方向，响亮地、充满期待地叫了几声，尾巴摇得如同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卷起地上的尘土。
海风带着咸腥、自由与清凉的气息，温柔而有力地拥抱着这片刚刚从烟火喧嚣中沉静下来的海岸。
炉火的余温尚未散尽，新的、更加澎湃的活力，即将在月光下银色的浪潮中，被彻底点燃，尽情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