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东风货车安静地停在院墙外，像个随时准备出征的钢铁卫士。周振华将几个装满山货的竹筐稳稳地搬进空荡荡的车斗——红艳艳的野山莓、紫得发亮的野葡萄、还有几串金黄的野生猕猴桃，都是他这次进山的收获。他盘算着：地里的菜又该收了，这次不用再麻烦王师傅开车进山，自己开着这“山野巨兽”直接送过去，又快又省事。这些稀罕野果，正好给王师傅他们尝尝鲜。
他正准备去菜地看看采收情况，一阵突突突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不远处王芳家那块蔫巴巴的豆角地头。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腆着个油光水滑的大肚子，穿着件皱巴巴的西装，脖子上挂着条粗劣的金链子，腋下夹着个鼓囊囊的皮包。他跳下那辆沾满泥点的旧摩托车，皮鞋踩在田埂的泥里也浑然不顾，扯着嗓子就喊：
“收菜嘞！新鲜的豆角、茄子、辣椒！价钱公道！现钱结算！”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王芳家死气沉沉的院子。王芳正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在院里喂那只瘸腿的猪，闻声猛地抬起头，蜡黄憔悴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光彩！她顾不上脚疼和猪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院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颤抖：
“收…收菜的？！老板！老板！我家有！有豆角！新鲜着呢！” 她指着自家那片叶子枯黄、豆角稀稀拉拉的地，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胖菜商叼着烟，眯缝着小眼睛，踱着步走进王芳家的菜地。他伸出戴着个大金戒指的胖手，随意地扒拉了一下豆角藤，撇了撇嘴，捡起一根又细又小、还带着虫眼和褐色斑点的豆角，在手里掂了掂，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啧，就这？蔫头耷脑的，还有虫眼。品相不行啊大姐。”
王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唯一的希望飞了，连忙陪着笑，那笑容因为急切和长期怨毒而显得格外扭曲：“老板！老板您行行好！都是自家种的，没打啥药！您看着给点就成！”
胖菜商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吐了口烟圈，伸出两根胖手指：“一毛钱一斤，爱卖不卖。你这点东西，也就我顺路收了，换别人看都不看！”
一毛钱一斤！
这价格低得离谱！镇上集市最差的菜也不止这个价！但王芳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点钱对她来说也是救命稻草！是能换点油盐、证明她还没彻底废掉的希望！
“卖！卖！我卖！” 王芳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对方反悔，声音都带了哭腔，“我这就给您摘！马上摘！” 她仿佛脚也不疼了，瘸着腿就冲进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摘那些品相不佳的豆角，动作又快又狠，像是要把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在豆角藤上。
胖菜商叼着烟，看着王芳那副狼狈又急切的样子，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种压榨山里老实人的感觉，让他很受用。他悠闲地踱到田埂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田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突然，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不远处——周振华家屋后那片被篱笆围着的“翡翠”之上！
“我…我的老天爷！” 胖菜商嘴里的烟头“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足足愣了有十几秒！
那片在阳光下绿得流油、生机勃勃到不像话的菜地，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认知！那小青菜肥厚油亮得如同翡翠雕琢！那黄瓜顶花带刺，碧绿饱满，瓜香仿佛隔着老远就钻进了鼻子！那茄子紫得发亮，个头硕大！那辣椒红绿分明，像挂满了玛瑙碧玉！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贪婪和狂喜的热流，瞬间冲上胖菜商的头顶！他干了十几年菜贩子，走南闯北，就没见过品相如此完美、如此充满生命力的蔬菜！这要是拉到城里的大饭店、大超市…那得卖多少钱？！
他再也顾不上王芳和她那点破豆角，像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挺着大肚子，迈开两条短腿，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周振华家的菜地冲了过去！那速度，完全不像一个胖子。
周振华此时正好从家里出来，准备去菜地看看。他刚走到篱笆门口，就被气喘吁吁冲过来的胖菜商堵了个正着。
“老…老板！这…这菜地是你的？！” 胖菜商喘着粗气，指着那片“翡翠”，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小眼睛里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金光，语气激动得发颤，“好菜！绝顶的好菜啊！我老张收菜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
周振华看着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说话。
胖菜商以为他默认了，立刻伸出两根胖手指，语气带着一种“你占了大便宜”的豪爽：“这样！老板！你这些菜，我老张包圆了！给你这个价！两毛！不！五一斤！现钱！马上装车！怎么样？够意思吧？！” 他觉得自己开出了天价（相比给王芳的一毛），眼前这山里汉子肯定得乐晕过去。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个在附近干活的村民，还有刚摘完豆角、正眼巴巴等着过秤的王芳，都听到了这“五毛一斤”的报价！
王芳手里的半篮子蔫豆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根豆角滚了出来。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蜡黄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五毛一斤”这四个字在疯狂回荡！她刚才卖的是…一毛！一毛！人家周振华的菜…五毛？！五倍的差距？！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已脆弱不堪的心脏上！
其他村民也倒吸一口凉气，议论纷纷：
“我的娘哎！五毛一斤？！振华的菜是金子做的？”
“乖乖！这胖老板疯了吧？城里人钱多少的？”
“你懂啥！人家振华的菜值这个价！你看那品相！”
“王芳惨喽，她那点豆角才一毛…啧啧…”
周振华面对胖菜商那“豪爽”的报价和贪婪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任何波动。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胖菜商，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卖。”
“啥？！” 胖菜商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老板，你…你说啥？五毛一斤还不卖？这价格…这价格你去哪儿找？我可是诚心要！”
周振华没再看他，伸手推开篱笆门，准备进去查看蔬菜的长势。那态度，摆明了懒得再谈。
胖菜商急了！到嘴的肥肉要飞？他老张在菜市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山里人！一股邪火“腾”地窜了上来！他一步跨上前，肥胖的身躯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堵在周振华面前，脸上的谄媚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小眼睛里闪烁着威胁的凶光，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带着浓重的痞气：
“嘿！我说你这人！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挺着大肚子，几乎要顶到周振华身上，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五毛一斤！老子给你的可是天价！别不识抬举！在这山里，还没人敢驳我老张的面子！信不信老子让你这菜烂在地里也卖不出去？！”
这充满威胁的狠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村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看着这边。王芳也忘了自己的豆角，瞪大了眼睛，心里竟然隐隐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让你狂！让你不卖！惹到硬茬子了吧！最好让这胖子把你的菜地都砸了！
然而，面对胖菜商近在咫尺的威胁和唾沫星子，周振华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如同寒潭深水，冷冷地扫过胖菜商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肥脸。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冰冷的漠视。那眼神，让叫嚣着的胖菜商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嚣张的气焰都为之一滞！
周振华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一秒，便移开了，仿佛眼前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抬起手，不是打人，而是指向停在院墙外，那辆崭新的、深绿色东风货车。他依旧没有说一个字，但那动作，那冰冷的眼神，那沉默如山的气场，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老子自己有车！老子自己卖！不稀罕你的“天价”！更不惧你的威胁！
这无声的宣告，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胖菜商的脸上！
胖菜商顺着周振华指的方向看去，那辆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东风货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实力和底气。他再看看周振华那冷硬平静、仿佛磐石般不可撼动的侧脸，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山里汉子，绝非他想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漠视，让他想起了城里那些真正不好惹的人物！
胖菜商脸上的凶狠瞬间僵住，继而变成了尴尬和惊疑不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撑场面的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鼓起的凶悍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周振华不再看他，径直走进菜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留下胖菜商一个人，像个小丑一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杵在篱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村民们无声的注视下，显得无比狼狈。
“呸！什么玩意儿！” 胖菜商最终恼羞成怒，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走向自己的摩托车。经过王芳身边时，看到她脚边那篮子蔫巴巴的豆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篮子踢翻，豆角滚了一地，骂道：“晦气！就你这点破烂玩意儿，白送老子都不要！”
说完，他跨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突突突开走了，卷起一路尘土。
王芳呆呆地看着被踢翻的篮子，看着滚落泥地的豆角，再看看菜地里那个沉默挺拔、连正眼都没瞧过菜商的周振华，最后目光落在那辆崭新的、代表着绝对实力和底气的东风货车上。
“五毛…五毛一斤…我的…一毛…一毛…” 她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数字，眼神空洞，表情呆滞。那巨大的、五倍的价差，那菜商在周振华面前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表演，还有自己这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豆角……所有的刺激叠加在一起，终于彻底压垮了她最后一根神经！
“哇——！”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爆发出来！王芳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瘫倒在自家院门口冰冷的泥地上，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地面，沾满了泥土和烂菜叶，涕泪横流，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充满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咒骂和哭嚎：
“周振华！你个天杀的！你不得好死啊！！”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她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在泥地里翻滚哭嚎，那副“嘴歪眼斜”的扭曲面容，在极致的绝望和疯狂下，显得格外骇人。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摇头叹息，眼神里只有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没有人上前。
周振华在菜地里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远处泥地里打滚哭嚎的王芳，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向那辆深绿色的东风货车。打开车门，发动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王芳那绝望的哭嚎。
货车平稳地驶出院落，卷起一阵尘土，朝着通往县城的方向驶去。车斗里，满载着清晨采摘的、如同翡翠般的新鲜蔬菜，和那些饱含山野气息的稀罕野果。阳光洒在深绿色的车身上，反射出充满希望的光芒。
车后扬起的尘土，如同为这场荒诞的收菜闹剧和王芳的彻底崩溃，落下了最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