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最后一点声息，是池小橙抱着行囊和那件刺眼的病号服，转身离开时，裙摆扫过门槛的细微摩擦声。
然后，便是彻底的死寂。
哈尔维持着那个用被子蒙住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膏像，连呼吸引起的被褥起伏都微不可察。
房间里，羊皮纸燃烧后的焦糊味顽固地弥漫着，混杂着一丝皮肉烫伤的特殊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终结”的气息。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
窗外，冬日下午惨淡的光线逐渐倾斜、褪色，从灰白变成昏黄，最后染上暮色的紫晕。
城堡在雪后格外安静，连往常呼啸的风声都偃旗息鼓，只有融雪从屋檐滴落的声音，规律得令人心慌。
“嗒…嗒…嗒…”
每一滴，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被子底下，哈尔睁着眼。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粗糙的织物纤维和自己压抑的呼吸在面前形成一小片湿热的雾气。
手背上那个被火星溅到烫出的水泡，隔着布料隐隐作痛，但这微不足道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被硬生生剜空后的空洞感来得尖锐。
他给了她自由。
用最决绝的方式。
烧了契约，塞给她路费，甚至…把她回归那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可能性，也一并还给了她。
他让她滚。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从喉咙里撕扯出血肉。
他以为这样做，至少能保留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让她离开得干脆，也让自己…死心得彻底。
可是，为什么心脏还在跳？
为什么那片空洞里，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在蔓延？
光线彻底暗了下去。房间陷入一片混沌的昏暗。
晚餐时间早就过了。
城堡里没有响起往常那个略显雀跃的脚步声，没有那个总会先探头探脑看看他脸色，再小心翼翼摆餐具的身影。
餐厅的方向，一片死寂。
她不会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砸进他早已凉透的胸腔。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从他烧掉契约的那一刻，从他塞给她行囊和病号服的那一刻，从他说出“滚”字的那一刻…就该知道。
可是，心底某个卑劣的角落，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可笑的期待？
期待她会像以前无数次被他冷言相对后那样，依然厚着脸皮，带着点狡黠和讨好，出现在餐桌旁？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只有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和房间里足以将人冻僵的寒冷。
壁炉是冷的，卡西法沉睡的地面只传来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凉意。
寒意从石头地板渗上来，透过床铺，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连时间都抛弃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房间角落里，那簇埋着卡西法残核的、一直安静如普通水晶的蓝色晶簇，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太暗淡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几乎难以察觉，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挣扎。
然后，一个极其虚弱、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重水层传来的声音，直接响在了哈尔的脑海里：
“蠢…货…”
是卡西法！
尽管微弱得如同呓语，但那熟悉的、带着暴躁和嫌弃的语气，哈尔绝不会认错。
哈尔蒙在被子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那声音继续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费力感：“她…没去苏菲那儿…也没回什么鬼世界…”
“在…河边…哭得快断气了…”
“你…就…躺着…等…收尸吧…”
话音落下，晶簇的光芒彻底熄灭，重新变回冰冷沉默的石头。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醒来”，已经耗尽了它积攒许久的全部能量。
河边！
哈尔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太快太急，牵扯到后背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又栽倒回去。
他大口喘着气，灰白色的头发在黑暗中凌乱地贴着汗湿的额角。
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雪地反射着一点惨淡的微光。
这么冷的天，河边…风更大，温度更低！
她穿得够厚吗？那条河虽然不深，但岸边湿滑…
各种糟糕的念头瞬间挤满他的脑海。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蜷缩在河边，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的样子，或许…更糟。
恐惧，一种比绝望更尖锐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被烫到一样跳下床，甚至顾不上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就踉跄着冲向房门！
他要去找她！立刻！马上！
冰冷的门把手刺得他掌心一痛。
就在他拧动门把，准备冲进外面凛冽寒夜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去找她？
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场？
是他亲手烧了契约，是他亲口让她滚。
他现在冲过去，算什么？
反悔吗？祈求吗？还是…又一次更令人厌恶的纠缠和控制？
她哭得快断气了…是因为终于获得自由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别的？
如果是前者，他的出现岂不是更惹人厌烦？如果是后者…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
他那只放在门把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刚刚因急切而涌上的一点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变得比窗外的雪更白。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
他不能去。
他给不了她温暖的怀抱和安慰的话语。
他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和束缚。
他这个人，他的存在本身，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痛苦。
可是…河边那么冷…
坐在地上不知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衣刺入骨髓，哈尔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站起身。
他的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傀儡。
他没有再试图出门，而是转向了城堡内部。
他走到厨房，找到了那个平时用来烧水取暖的、厚重的黄铜暖炉。
他用有些颤抖的手，往里加入最好的、耐烧的无烟炭块，然后拿起一旁的火钳。
点燃它，成了一个异常艰难的任务。
他的魔力在诅咒解除后变得极不稳定，时灵时不灵，尤其是在他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几次尝试，指尖只冒出几缕不祥的黑烟，呛得他低声咳嗽。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集中精神。
过了好一会儿，一星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小火苗才终于从他指尖跃出，颤巍巍地落在炭块上。
他小心地呵护着那点火苗，像呵护着最后的希望，直到炭块终于被引燃，散发出稳定的、橙红色的光和热。
暖炉变得沉甸甸的，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哈尔抱着温暖的暖炉，却没有走向城堡大门。
他抱着它，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了城堡后方，那个连接着花园和小路的旧凉亭。
凉亭早已破败，石柱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积雪覆盖了石凳。
但这里是池小橙从河边回来的必经之路。
他将暖炉小心翼翼地放在凉亭中央，那个最能避风的位置。
橙红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积雪，驱散了周围的严寒。
他又将自己之前扔在椅背上的一件厚斗篷拿下来，仔细叠好，放在暖炉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凉亭边，望向漆黑一片的、通往河边的小路方向。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他冷得微微发抖，那头灰白的头发在夜色中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他看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那座冰冷、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城堡。
他没有回卧室，而是走进了餐厅。
长长的餐桌上，蜡烛没有点燃，银质餐具冰冷地反射着窗外微光。
两份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其中一份面前，还放着一盘早已冷透、油脂凝结的食物。
那是他之前…鬼使神差地，还是按照两人份准备的。
他在属于他的那个主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面对着空荡荡的对面座位，和那扇再也不会被某人推开的大门。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为自己判下无期徒刑的狱卒。
夜色，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