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种魔力过度消耗后特有的、类似雷电过后的臭氧气息。
哈尔躺在简陋的床铺上，依旧昏迷着，但之前那种生命急速流失的可怕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度的、近乎虚脱的沉睡。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虽然依旧微弱，却像是暴风雨后终于得以喘息的海面。
池小橙瘫坐在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木箱，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
灵魂联结带来的剧痛余波尚未完全散去，一种空泛的、被掏空了似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着她。
她抬起还在微微发抖的手，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握住哈尔冰冷手指的触感，以及同步感受到的、灵魂被撕裂的幻痛。
苏菲正仔细地清理着手术留下的痕迹，用浸了特殊药水的软布擦拭着哈尔心口那道极淡的粉色新疤。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铂金色的长发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帐篷内压抑的气氛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最危险的关头算是过去了。”苏菲没有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契约的核心碎片已经取出，它不能再像水蛭一样汲取他的生命力。
但剥离的过程本身，对他是极大的损耗。
就像一棵大树，被强行砍掉了与土壤联系最紧密的根须，虽然保住了主干，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从前的茂盛。”
池小橙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哈尔脸上。
他的头发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但也没有恢复往常那种随着心情变幻的鲜艳色彩，而是一种接近亚麻的、缺乏光泽的浅金色，软软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让他看起来有种罕见的脆弱。
“他……他的力量……”池小橙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会减弱很多，很可能是永久性的。”苏菲直言不讳，她放下软布，看向池小橙，
“卡西法是强大的魔力源，那个契约核心更是将这种力量与他生命本源捆绑的枢纽。现在枢纽被拆除，源头的联系也主动切断了。他以后能调动的魔力，恐怕十不存一。很多以前能轻易施展的魔法，可能再也无法使用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哈尔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先是蒙着一层迷茫的雾气，仿佛无法聚焦。
他眨了眨眼，视线缓缓移动，掠过帐篷的顶棚，最后落在了床边的池小橙身上。
池小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会看到什么？愤怒？不甘？因为力量失去而产生的暴戾？还是……冷漠？
哈尔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没有池小橙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灵魂都疲惫不堪的空洞。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却发现连这样微小的动作都异常艰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似乎连维持睁眼这个动作都耗尽了力气。
但下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仿佛由光线和流动的空气构成的羽翼，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舒展开来。
那翅膀并非实体，边缘模糊，像是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又像是透过高温空气看到的扭曲景象，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纯净柔和的白光。
它们轻轻扇动了一下，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拂动了池小橙额前的碎发。
这景象美得惊人，也脆弱得令人心碎。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池小橙看得呆住了，几乎忘了呼吸。
这是……什么？新的魔法？还是……
苏菲也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光翼，轻声道：“这是……灵魂本质的具象化？失去了外在的契约束缚，反而显露出了最本源的模样……自由的气息。”
自由？池小橙怔怔地看着那对仿佛承载着无形重量的翅膀。
这就是……剥离了卡西法和契约核心后，哈尔所得到的东西吗？
用几乎全部的力量换来的……自由之翼？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梦幻般的羽翼。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望和小心翼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光翼边缘的瞬间——
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又如同被惊扰的平静水面倒影，那对半透明的羽翼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了。
连带着那微弱的光线和气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哈尔重新睁开了眼睛，银灰色的瞳孔聚焦，清晰地映出池小橙错愕的表情。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之前的空洞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疲惫，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自嘲的平静。
他牵了牵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池小橙耳中：
“看…它只为我存在了。”
池小橙的手僵在半空中，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莫名。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那象征着自由的翅膀，如此脆弱，如此短暂，甚至无法承受她最轻微的触碰。
它不再受任何外在契约的束缚，也同样……不再受她的影响。
哈尔与卡西法的契约解除了，与她之间那种因为共生和圣痕而产生的、带有强制性的紧密联结，似乎也随着这次剥离手术而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他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而从她这里解脱出来的“自由”。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夹杂着为他终于摆脱枷锁的欣慰，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失去了什么？又或者，他远离了什么？
苏菲静静地收拾着器械，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一幕，但她微微闪动的目光显示她明白这无声交流中的重量。
她将一瓶淡绿色的药水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等他有力气了，让他喝下去，能帮助恢复一点元气。我去看看外面的伤员，你们……休息一下。”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帐篷，细心地将帘子掩好，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帐篷里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交织的、轻微的呼吸声。
池小橙慢慢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握成了拳，垂在身侧。
她看着哈尔，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又陷入了昏睡，或者只是不想说话。
他那亚麻色的头发安静地贴着枕头，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她想起之前他承受痛苦时反握住她的力度，想起他清醒瞬间说“继续……拿掉它……”时的决绝，想起他背后那惊鸿一瞥、却转瞬即逝的自由光翼。
力量十不存一……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曾经挥手间能改变城堡形态、能施展华丽魔法、能轻易应对强敌的魔法师哈尔，可能再也不复存在了。
他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吗？在这片依旧充满危险的战争废墟上，他该如何自处？
而她呢？她体内的那个焚心引擎，似乎也因为这次手术和契约的变更，变得平静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能感受到与哈尔魔力之间的强烈共鸣。
连接他们的纽带，那根曾经绷得紧紧、带着刺痛和束缚的线，好像突然松开了很多。
她应该感到轻松吗？毕竟，那强制性的、令人窒息的共生关系似乎减弱了。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
池小橙蜷起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哈尔沉睡的侧脸。
帐篷外，隐约传来伤员的呻吟和苏菲指挥众人忙碌的声音。
战争还未结束，废墟之上，生存仍是第一要务。
但在此刻，在这个狭小、充斥着药味和血气的空间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一些东西被彻底打破了，而一些新的、未知的、让人不安又隐隐期待的东西，正在废墟之下，悄然萌发。
哈尔的头发，在油灯跳动的光影下，似乎极其缓慢地、难以察觉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暖金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