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第三次检查完生物安全柜的紫外线灯时，走廊里传来老周拖沓的脚步声。夜里十一点的省微生物研究所大楼像口空心铁管，脚步声撞在墙面瓷砖上，弹回来时带着点怪诞的闷响。
“还没走？”老周推开门，白大褂下摆蹭过门槛，带出股消毒水混着灰尘的味道。他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手里攥着个贴满标签的离心管，“b区冷藏柜17号格，你下午是不是放了份肺炎链球菌的阳性样本？老王说找不到了。”
林野皱起眉。下午他明明按流程登记过，样本编号“Sp-2023-714”，用蓝色冻存管装着，压在一摞阴性对照样本下面。“我去看看。”他跟着老周往b区走，走廊应急灯的绿光在地面淌成河，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像水里挣扎的鱼。
b区冷藏柜是上个世纪的老设备，金属门把手上积着层薄霜，拉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哀鸣，冷气裹着细碎的冰碴扑出来。老周翻找上层抽屉时，林野的目光落在17号格。那里空着，只有冻存管底座留下的圆形印痕，像个冰冷的吻痕。更奇怪的是，印痕边缘沾着几点暗红，不是样本泄露的透明液体，倒像干涸的血。
“真没了？”老周直起身，语气里带着点烦躁，“这要是被督查组查到，咱们仨都得写检讨。”他口中的“仨”指的是负责b区的他们三个研究员，加上刚入职半年的小杨，正好凑成实验组。
林野没说话，指尖蹭过那处暗红色痕迹。触感粗糙，不像血液，倒像某种结痂的组织。他突然想起下午放样本时，冷藏柜里似乎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当时以为是隔壁动物房飘来的，现在想来那味道更稠，更像。生肉腐烂前的气息。
会不会是小杨拿错了？老周掏出手机，屏幕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这小子最近总加班，昨天还在实验室待到后半夜。
电话拨出去响了五声才被接起，小杨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混着奇怪的杂音，像有东西在他耳边摩擦：周老师？样本。我没拿啊，下午我一直在做pcR扩增，没碰过冷藏柜。
“你确定？”老周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杂音突然变大，像是有人在喘粗气。紧接着，小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真没拿！你们别找我了。
“嘀”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老周举着手机愣了愣，骂了句脏话：“这小子发什么神经？”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太熟悉那种杂音了。上周他们解剖感染了未知病毒的实验鼠时，鼠肺被剪开的瞬间，就发出过类似的、湿滑的摩擦声。他拽住要再打电话的老周：“别打了，去小杨宿舍看看。”
研究所的员工宿舍就在大楼后面，步行五分钟就能到。夜里的风裹着冷意往衣领里钻，林野想起小杨入职那天，这小伙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在研究所找到能攻克耐药菌的基因序列。
宿舍楼下的声控灯坏了，两人摸着黑往上爬。小杨住三楼302，走到门口时，林野突然停住脚。门缝里渗出来的不是灯光，而是股熟悉的腥气，比冷藏柜里的更浓，还混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
“小杨？”老周拍了拍门，没人应。他又用力敲了敲，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里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东西倒在了地上。
老周脸色一变，掏出备用钥匙插进门锁。转了两圈，锁芯没动，里面反锁了。
“不对劲。”林野后退一步，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三楼不算高，外面有根落水管。他刚要说话，门内突然传来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吱啦，吱啦”，缓慢又执着，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拼命想出来。
老周的脸瞬间白了，他攥着钥匙的手开始发抖：“这……这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时，林野的手机响了，是老王打来的。他接起电话，老王的声音急促得像要跳出来：“小林！你在哪？快来实验室！冷藏柜里……冷藏柜里有东西！”
两人立刻往回跑。路上林野问老王到底怎么了，老王只含糊地说“17号格多了个东西”，再问就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回到b区时，老王正瘫坐在冷藏柜前，脸色惨白如纸。他指着敞开的17号格，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林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缩紧。
原本空着的格子里，放着个透明冻存管。不是他们常用的蓝色，而是从未见过的黑色，管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水珠顺着管壁往下淌，在抽屉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更诡异的是，冻存管里装的不是透明的样本液，而是团暗红色的组织，像块被泡胀的肝脏，还在微微蠕动，每动一下，就有细小的气泡从组织里冒出来，发出“啵啵”的轻响。
“这……这是什么？”老周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离心机，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林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冻存管。管壁冰凉，像是刚从液氮里捞出来。他凑近看，发现黑色管壁上用白色记号笔写着串序列，不是样本编号，而是段基因序列：AtcGGcttAAG...他越看越心惊，这段序列他太熟悉了，是上周他们解剖的那只实验鼠身上提取出的未知病毒序列，因为无法匹配现有数据库，暂时命名为“x病毒”，样本明明已经封存进-80c冰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段序列的末尾，多了几个本不该存在的碱基——tGA，终止密码子，像是有人刻意加上去的。
“老王，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林野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走后我过来核对样本，一拉开冷藏柜就看见这个。我刚想拿出来看看，就听见……听见里面有声音。”
“声音？”
“嗯，像有人在说话，又像在哭，特别轻，就从这个管子里传出来的。”老王指了指冻存管，“我吓得腿都软了，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林野将冻存管放在生物安全柜里，打开紫外灯。按说紫外线能破坏病毒结构，可那团暗红色组织不仅没停止蠕动，反而动得更剧烈了，管壁上的水珠越积越多，顺着柜壁往下淌，在地面汇成蜿蜒的细流。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灯突然灭了。应急灯“嗡”地亮起，绿光笼罩着整个房间，所有仪器的影子都被拉得扭曲变形，像一个个蛰伏的怪物。
“怎么回事？跳闸了？”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野刚要去检查电闸，就听见生物安全柜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黑色冻存管裂开了道缝，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裂缝渗出来，在柜台上漫延。更可怕的是，那液体接触空气后，竟然开始冒泡，像沸腾的水，每一个气泡破裂时，都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和刚才在小杨宿舍门外听到的刮擦声一模一样。
“快！拿消毒水！”林野大喊。
老周和老王慌忙去拿消毒喷雾。林野盯着那摊液体，突然发现液体里漂浮着细小的白色颗粒，像碎掉的牙齿。他凑近看，那些颗粒竟然在慢慢聚集，拼成了串熟悉的数字——302，小杨宿舍的门牌号。
“不好！小杨！”林野转身就往宿舍跑。老周和老王也反应过来，跟着他往外冲。
再次冲到302门口时，里面的刮擦声已经停了。门缝里的腥气更浓了，还混着股焦糊味。林野用力撞了撞门，门板纹丝不动。老周从消防栓里抄起斧头，用力劈向门锁。
“哐当”一声，门锁裂开了。林野推开门，应急灯的绿光透进去，照亮了宿舍里的景象。
小杨倒在地上，脸色青紫，眼睛圆睁着看向天花板，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他的右手攥着个东西，是支黑色的冻存管，和实验室里的一模一样，管壁已经碎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了滩小小的水洼。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小杨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而他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个打开的文档，文档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基因序列，正是x病毒的序列，每段序列的末尾，都被人用红色字体加上了tGA终止密码子。
“他……他在修改病毒序列？”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野蹲下身，检查小杨的身体。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小杨手腕伤口的瞬间，小杨突然“嗬”地吸了口气，眼睛猛地转向他，瞳孔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暗红色，像实验室里那摊蠕动的组织。
“小心！”老周大喊着扑过来，将林野拽到身后。
小杨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他的嘴角慢慢咧开，露出里面沾着血丝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有液体在里面翻滚。他伸出右手，指向电脑屏幕，手指上的暗红色液体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电脑屏幕上的序列突然开始自动滚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停在了一段全新的序列上。这段序列和x病毒的序列有90%的相似度，但末尾的终止密码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重复的碱基——AtAtAt...
“这是……启动子序列？”林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启动子是基因表达的开关，加上这段序列，意味着x病毒的基因会被无限激活，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小杨突然猛地扑向林野。老周一把将林野推开，自己却被小杨按在了墙上。小杨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要往老周的脖子上咬去。林野抄起桌上的台灯，用力砸向小杨的后脑勺。
“咚”的一声，小杨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老周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林野蹲下身，探了探小杨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但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手腕伤口里的暗红色液体还在往外渗，渗到地上后，竟然开始往门口蠕动，像条细小的蛇。
“快！把这里封锁起来！通知疾控中心！”林野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老周和老王点点头，慌忙去打电话。林野盯着地上蠕动的液体，突然想起上周解剖实验鼠时，他在鼠肺里发现了一段异常的基因序列，当时以为是污染，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污染，而是x病毒正在自我进化。而小杨，恐怕是被这种进化后的病毒感染了，才会疯狂地修改基因序列。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小杨，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序列……还差最后一段……在冷藏柜……17号格……”
电话挂断了。林野立刻往实验室跑。老周和老王也跟了上来，三人冲进b区，直奔冷藏柜。
17号格里，那个黑色冻存管还在。但里面的暗红色组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管透明的液体。林野拿起冻存管，发现管壁上多了段新的序列，正是电脑屏幕上最后出现的那段AtAtAt...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周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林野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冷藏柜深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他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的冰霜。但冰霜上面，印着个清晰的手印。不是人类的手印，指节异常粗大，指尖带着尖利的爪痕，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生物留下的。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广播突然响了，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个冰冷的机械音：“检测到未知基因序列激活，启动一级生物安全预案，所有人员立即撤离大楼，重复，立即撤离大楼。”
广播声还没停，大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的灯管“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碎玻璃溅了一地。冷藏柜的门“哐当”一声被震开，里面的冻存管纷纷掉落，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漫延，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快跑！”林野大喊着，拽着老周和老王往外冲。
三人刚跑出实验室，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b区的墙壁塌了，烟尘弥漫中，隐约有个巨大的黑影在蠕动，黑影身上覆盖着暗红色的鳞片，每动一下，就有细小的基因序列从鳞片缝隙里飘出来，在空中形成闪烁的光带。
他们拼命地往楼下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和“咕噜咕噜”的液体滚动声。跑到一楼大厅时，林野突然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杨。
不，不是小杨。虽然穿着小杨的衣服，但他的身体已经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四肢变得异常修长，皮肤呈现出暗红色，手指尖长出了尖利的爪子，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红色。他的嘴角咧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
“拦住他！”林野抄起门口的消防栓，对准小杨。
小杨猛地扑了过来。林野按下消防栓的开关，水柱喷涌而出，击中了小杨的胸口。小杨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冒烟，皮肤在水柱的冲击下慢慢融化，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肌肉组织，组织里还在不断蠕动，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里面钻动。
趁着这个间隙，三人冲出了大楼。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研究所大楼里的尖叫声和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黑烟从窗户里滚滚而出，在空中形成巨大的黑云，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吞噬掉。
“怎么办？疾控中心什么时候到？”老王瘫坐在地上，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
林野掏出手机，想给疾控中心打电话，却发现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短信，发信人是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句话：“序列完成，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细小的伤口，伤口边缘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和小杨手腕上的伤口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刚才在实验室里，他的手套被冻存管的碎片划破了，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恐怕已经接触到了病毒。
老周也发现了他的伤口，脸色骤变：“你……你也被感染了？”
林野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研究所大楼。黑烟中，那个巨大的黑影慢慢爬了出来，它的身体越来越大，身上的鳞片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每一次呼吸，都有无数细小的基因序列从它的嘴里喷出来，飘向空中，像是漫天飞舞的黑色雪花。
他突然明白过来，小杨不是被病毒感染了，而是被病毒“同化”了。x病毒通过修改宿主的基因序列，将宿主变成了它的“载体”，而小杨修改基因序列的行为，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病毒在通过他的手，完成自我进化。
冷藏柜里的基因序列，不是残留的样本，而是病毒故意留下的“种子”。它在等待合适的宿主，等待着完成进化的那一刻。
“快跑！往市里跑！”林野拉着老周和老王，转身就往远处跑。
身后的黑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地开始剧烈摇晃。林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黑影的身体上长出了无数条细长的触手，触手上布满了黑色的吸盘，吸盘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地上，瞬间长出了一片片暗红色的蘑菇状生物，那些生物张开伞盖，喷出无数细小的孢子，随风飘向城市的各个方向。
他知道，一切都晚了。病毒已经完成了进化，开始了新一轮的传播。而他手腕上的伤口，就是病毒给他留下的“标记”，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变成和小杨一样的怪物，成为病毒传播的工具。
风里传来了熟悉的腥气，越来越浓。林野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城市灯光，突然想起小杨入职那天说的话：“我想找到能攻克耐药菌的基因序列，让所有人都能健康地活着。”
可现在，他找到的不是拯救生命的序列，而是毁灭一切的诅咒。
林野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手腕上的伤口开始发烫，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血管往心脏蔓延。他转头看向老周和老王，他们也停下了脚步，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你们快跑吧。”林野笑了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了和小杨一样诡异的笑容，“别回头。”
说完，他转身朝着黑影的方向走去。风里的腥气越来越浓，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手指尖长出了尖利的爪子，眼睛里的瞳孔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片浑浊的暗红色。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基因序列正在飞速重组，每一个碱基的变化，都让他离人类越来越远，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
远处的城市里，传来了第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像一首绝望的挽歌。
林野抬起头，看向天空。黑烟笼罩着城市，暗红色的孢子在空气中飞舞，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他知道，这是病毒的新开始，也是人类的终结。而他，将成为这场终结里，最忠实的执行者。
冷藏柜里的基因序列没有残留，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