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
高昌城的夜色，比长安来得更沉、更静。临时设立的安西都护府衙署内，烛火跳动着，将李恪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那张泛黄的西域舆图上。舆图上用朱砂标注着各国疆域，大食的范围被画得格外醒目，边缘处还留着几处模糊的墨点 —— 那是近期密报中，大食新增兵力的大致区域，却因情报模糊，连具体位置都无法确定。
李恪站在舆图前，手指在大食疆域的标注处反复摩挲，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张纹理，心中满是凝重。自平定高昌后，他已在西州驻守半月有余，哈立德率领的大食骑兵虽从高昌边境撤走，却并未远离，反而在龟兹以西的区域频繁活动。前几日，一支从长安出发的大唐商队，在俱毗罗城附近被大食兵卒拦截，货物被劫，商队伙计虽侥幸逃脱，却也身受重伤，带回的消息只有 “大食兵多、关卡密” 六个字。
“将军，夜深了，这是近期边境传来的所有密报，属下已整理妥当。” 衙署的门被轻轻推开，参军周恒端着一盏热茶走进来，将手中的文书递到李恪面前。他身着青色官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连日操劳，未曾好好休息。
李恪接过文书，指尖触到温热的纸张，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他走到案前坐下，将文书摊开，就着烛火仔细阅读。密报大多是边境哨所与商队传回的零散信息：“俱毗罗城城门处新增士兵百人，皆持弯刀与强弩”“大食商队频繁往返于俱毗罗城与怛罗斯城之间，似在运输粮草”“龟兹以西的部落近来与大食往来密切，恐已被拉拢”……
每一条信息都透着大食的野心，却又都模糊不清 —— 不知俱毗罗城总兵力有多少，不知粮草运输的具体数量，更不知被拉拢的部落有多少兵力。李恪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将文书合上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些情报太过零散，连大食的基本兵力部署都弄不清，这样的情况，根本无法制定应对之策。”
他抬头看向周恒，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大食在西域步步紧逼，若我们始终被动防守，迟早会被他们蚕食。要想彻底解决大食的威胁，必须主动出击 —— 我决定乔装成商人，亲自前往大食境内探查。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摸清他们的兵力分布、粮草储备，以及与西域部落的勾结深度。”
周恒闻言，脸色骤变，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阻：“将军万万不可！大食境内凶险万分，且您身为安西都护，是西州乃至整个西域的支柱，若您身份暴露，不仅自身安危难保，还会直接引发大唐与大食的正面冲突，到时候西域局势将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语气急切，甚至带着几分恳求：“属下愿挑选精锐下属，让他们乔装前往大食探查，定能将情报带回，无需将军亲涉险境！”
“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也知道派下属前往更为稳妥。” 李恪站起身，走到周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却依旧坚定，“可你想过吗？派下属前往，一来他们缺乏统揽全局的经验，难以判断情报的重要性，二来他们身份有限，无法接触到大食的核心官员与部落首领，带回的情报未必能反映真实局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的大食疆域：“我不同，我常年领兵作战，能从细微之处判断敌军的真实实力；且我曾与西域多个部落打过交道，懂得如何与他们沟通，或许能借机联络对大食不满的部落，为日后联手抗敌铺路。这次探查，不仅是为了获取情报，更是为了寻找潜在的盟友，必须由我亲自前往。”
见周恒仍想劝阻，李恪继续说道：“你放心，我会做好万全准备。对外，我们就宣称我因平定高昌时操劳过度，旧伤复发，需在衙署内静养，暂不处理政务，由你暂代处理日常事务，瞒住所有人的耳目。随行人员也只需挑选两三名心腹，皆乔装成商队伙计，人数少，目标小，不易引人注意。”
周恒望着李恪眼中的坚定，心中明白，一旦李恪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他跟随李恪多年，深知这位将军不仅有勇有谋，更有一颗为大唐安危不惜以身犯险的心。他沉默片刻，终于躬身应道：“既如此，属下便全力协助将军筹备。只是将军需答应属下，务必万事小心，若遇危险，保命为重，切勿因情报而冒险。”
“好，我答应你。” 李恪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的三日，安西都护府衙署的后院，成了秘密筹备的据点。周恒按照李恪的吩咐，从高昌国库中挑选了一批最适合与大食交易的货物 —— 二十匹上等蜀锦，颜色鲜艳，图案精美，是大食贵族最喜爱的面料；三十件白瓷茶具，胎质细腻，釉色莹白，在西域极为稀有；还有五十斤上好的祁门红茶，用防潮的油纸包裹严实，散发着浓郁的茶香。
“这些货物既贵重，又符合大食人的喜好，用作商队的‘身份证明’再合适不过。” 周恒指着堆放在后院的货物，对李恪说道，“属下已让人将货物分装在三个骆驼背上，看起来就像一支普通的小型商队，不会引起怀疑。”
李恪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蜀锦的质地，又拿起一件白瓷茶杯仔细查看，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这些货物不仅能掩人耳目，若遇到大食的官员或贵族，还能借此与他们接触，打探情报。”
随行人员的挑选，李恪也格外谨慎。经过反复筛选，最终确定了三人：
译官马顺，年约三十五岁，出身西域商人家庭，自幼跟随父亲往来于大唐与大食之间，不仅精通大食语与波斯语，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西域诸国方言。他熟悉大食的风土人情，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甚至能从大食人的神态举止中判断其身份与意图。更重要的是，马顺曾在大食的怛罗斯城居住过三年，对当地的地理环境与官员分布了如指掌。
亲兵赵虎，年方二十五岁，是李恪麾下最得力的亲兵之一。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习武，身手矫健，尤其擅长近身格斗与伪装之术。此前平定吐谷浑时，他曾多次乔装成牧民，深入敌军腹地探查情报，从未失手。此外，赵虎还懂一些医术，能处理简单的伤口，随身携带的药囊里，还藏着几样用于防身的暗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老兵王贵，年近五十，曾是大唐商队的护卫队长，后来加入唐军，跟随李恪征战多年。他熟悉商队的运作流程，知道如何与沿途的关卡打交道，如何与商人议价，甚至能模仿商人的语气与神态，将 “商人” 的角色演得惟妙惟肖。王贵还懂一些基本的货物鉴定知识，能在与大食商人交易时，自然地打探出当地的物价与供需情况，从而判断大食的经济与粮草储备。
“马顺负责语言与风土人情，赵虎负责护卫与应急，王贵负责商队运作与情报收集，三人分工明确，配合起来定能应对各种情况。” 李恪看着三人，语气沉稳地说道，“此次前往大食，我们四人需默契配合，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暴露身份。”
“请将军放心！我等定不负将军所托！” 三人齐声应和，眼中满是坚定。
出发前一晚，衙署的内室里，烛火依旧明亮。李恪坐在铜镜前，马顺与王贵正为他整理乔装的服饰。王贵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深蓝色的长袍，长袍是用西域特有的羊毛织成，质地厚实，上面绣着简单的几何图案，是大食商人常穿的样式。他帮李恪穿上长袍，又拿出一条黑色的革带，系在李恪腰间，革带上挂着一把小巧的弯刀 —— 刀鞘是用牛皮制成，上面镶嵌着几颗廉价的彩色石子，看起来既符合商人的身份，又不会太过张扬。
“将军，这皮囊里装的是西域通用的银币与少量金币，足够路上使用。” 王贵将一个褐色的皮囊递给李恪，又取出一块浅色的头巾，帮李恪裹在头上，只露出眼睛与下巴。
马顺则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李恪的装扮，忽然说道：“将军，您平日里面色白净，气质威严，与常年奔波的商人相比，少了几分市井气与沧桑感。属下这里有一盒深色的膏脂，您可涂抹在脸上与手上，让肤色看起来更暗沉些，再蓄上些胡须，便能彻底掩盖将军的气质。”
说着，马顺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里面装着深褐色的膏脂。李恪接过膏脂，蘸取少许涂抹在脸上与手上，原本白净的肤色瞬间变得暗沉，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感觉。随后，他又用剪刀修剪了一下下巴上的胡须，让胡须看起来长短不一，更符合商人常年在外奔波、无暇打理的形象。
李恪对着铜镜仔细打量 —— 镜中的人，身着深蓝色长袍，头戴浅色头巾，面色暗沉，下巴上留着杂乱的胡须，腰间挂着弯刀与钱囊，眼神中刻意收敛了将军的威严，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与谨慎，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一名常年往来于西域与大食之间的老商人，再也看不出半分安西都护的影子。
“很好，这样便不会引人怀疑了。” 李恪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周恒叮嘱，“我走之后，西州的局势就交给你了。你需密切关注大食的动向，若发现他们有异动，立刻加强边境防御，但切勿主动出击，以免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另外，我会每隔五日，让马顺通过沿途的秘密驿站，给你传回一封密信。若我一个月内未传回任何消息，便说明我可能已身陷险境，届时你可派人沿商道暗中探查，但切记不可贸然派兵营救，以免引发更大的冲突。”
周恒躬身应道：“请将军放心，属下定会照办。只是将军在大食境内，务必多加小心，若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切勿逞强，属下会想办法接应将军。”
李恪拍了拍周恒的肩膀，没有再多说，转身与马顺、赵虎、王贵汇合。四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悄悄走出衙署，朝着城外的骆驼棚走去。此时的高昌城，早已陷入沉睡，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偶尔传来，街道两旁的房屋里，还透着零星的烛火，像是黑暗中闪烁的星星。
骆驼棚位于城外的一处绿洲旁，三匹骆驼早已备好，身上满载着丝绸、瓷器与茶叶，安静地站在棚内。王贵熟练地将行李绑在骆驼背上，赵虎则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武器与药囊，确保万无一失。马顺则站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以防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都准备好了，将军，我们可以出发了。” 王贵轻声说道。
李恪点点头，率先牵起一匹骆驼，翻身骑了上去。马顺、赵虎、王贵也各自牵起骆驼，跟在李恪身后。四人四驼，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高昌城，朝着大食境内的俱毗罗城进发。
夜色中的沙漠，格外寂静，只有骆驼的蹄子踩在沙地上发出的 “沙沙” 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驼铃声，在空旷的沙漠中回荡。李恪骑在骆驼上，望着远处隐约的星光，心中思绪万千 —— 此次大食之行，不仅关乎西州的安危，更关乎整个西域的稳定，甚至关乎大唐的尊严。他肩上背负的，是陛下的信任，是西域百姓的期盼，是无数大唐将士的安危。他必须成功，必须将大食的真实情况摸清，才能为后续的军事行动提供准确的情报，才能彻底粉碎大食吞并西域的野心。
骆驼在沙漠中缓缓前行，夜色渐渐褪去，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随着天色渐亮，沙漠中的温度也渐渐升高，原本凉爽的空气变得燥热起来，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沙漠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将骆驼的影子拉得很长。
行至黎明时分，远处隐约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轮廓 —— 那是大食边境的第一个关卡。关卡建在一处沙丘的顶端，由夯土筑成，上面插着大食的新月旗帜，旗帜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关卡前，两名身着黑色铠甲的大食士兵正手持弯刀，来回巡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与商队。
“将军，前面就是大食的边境关卡，我们需小心应对。” 马顺轻声提醒，勒住骆驼，与李恪并排前行，“等会儿由属下上前交涉，将军与赵虎、王贵只需装作伙计，站在一旁即可，切勿多言。”
李恪点头，示意马顺按计划行事。四人牵着骆驼，缓缓走向关卡。
“站住！你们是哪里来的商队？要去何处？” 关卡前的大食士兵看到他们，立刻举起弯刀，高声喝问。士兵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语气中满是警惕。
马顺立刻翻身下驼，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到士兵面前，用流利的大食语回道：“两位官爷辛苦了！我们是从高昌来的商人，这几位是我的伙计。我们携带了些丝绸、瓷器，想去俱毗罗城做些生意，还望两位官爷通融一下。”
说着，马顺悄悄从怀中取出两枚金币，趁着递上通关文书的机会，将金币塞到士兵手中。金币是大食通用的货币，上面刻着新月图案，沉甸甸的，握在手中格外有分量。
士兵接过金币，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脸上的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意的笑容。他打开马顺递来的通关文书 —— 文书是周恒提前伪造的，上面写着商队的名称、货物种类与目的地，还盖着一枚伪造的高昌商会印章，看起来天衣无缝。
士兵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书，又抬头看了看李恪等人，见他们都低着头，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便挥了挥手，用大食语说道：“行了，进去吧。记住，在大食境内，要遵守大食的规矩，不许惹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多谢两位官爷！多谢两位官爷！” 马顺连忙躬身道谢，转身对李恪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可以通过。
李恪与赵虎、王贵心中松了一口气，牵着骆驼，缓缓通过关卡。走过关卡的那一刻，李恪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 高昌的方向，早已被沙丘遮挡，再也看不见。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俱毗罗城的方向。
阳光越来越烈，沙漠中的温度也越来越高，远处的俱毗罗城轮廓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