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左右后，老皇帝竟将从前所做的错事，娓娓道来。
他说得并不详细。
甚至在很多细节上含糊其辞。
却承认了三年前他那场重病，奇迹般痊愈，都是因着子女们替自己续命。
“皇儿，你一定觉得朕很残忍吧。”老皇帝黯然地说。
他甚至没敢看向蓝惊寒，仿佛很怕看到他嫌弃、或者畏惧的眼神。
没想到，蓝惊寒只是平静地说：“然后呢？”
老皇帝愕然抬头：“什么然后？”
蓝惊寒：“你找我回来，是为了继续续命？”
老皇帝缓缓摇头：“二十八个子女，只堪堪续命三年多，再多一个，又有何用呢？”
他忽然伸出一双苍老、枯瘦的手：
“你看这手，已经沾满了鲜血，朕是蓝氏一族的罪人。
若这般错下去，到了下边，还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朕命不久矣，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蓝惊寒：“所以寻我回来？”
老皇帝却摇摇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解下一个贴身的玉佩，展示给蓝惊寒：
“本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在那场战乱中殒命，没想到……神佛算出你还活着。”
蓝惊寒蹙了蹙眉。
事到如今，老皇帝竟还称呼那邪神为“神佛”。
这让他心里不大舒服。
却听老皇帝又浅浅地笑了一声：“皇儿，你不问问这玉佩的来历吗？”
蓝惊寒：“什么来历？”
老皇帝：“这是你母妃的。”
蓝惊寒：“……”
老皇帝道：“朕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但很多时候都处于无奈、别无选择。最愧疚的，却是对你母妃。”
蓝惊寒接过那玉佩，缓缓地握住，才问：“因为那场叛乱中，你没救下她？”
老皇帝沉默半晌才道：“朕后悔娶了她。”
“为父有些乏了，”他又说，“扶我去榻上躺一会儿，给你讲讲你母妃年轻时候的事。”
之后，老皇帝连称呼都变了。
不再自称“朕”。
仿佛此刻只是一个单纯的父亲、乃至若干年前，一个坠入爱河的中年男人。
那时候，老皇帝已经年过不惑，皇妃却还青春年少、待字闺中。
他在大臣的家宴中，看过贤妃一眼，便觉后宫粉黛无颜色，执意要娶她。
老夫少妻，也甜蜜过一阵子。
直到一场叛乱掀起，长达数年的镇压、战争，几乎毁掉整个国家。
人口锐减、百姓民不聊生。
之前那些高呼着“吾皇万岁”、“与叛军决一死战”的百姓，十不存一。
有些服兵役战死，有些被敌军屠城时杀死，有些因为战乱荒年饿死、冻死。
归根结底，那场战争却与他们无关，不过是皇族之间“谁更正统”的争执。
最后的胜利者，自然还是老皇帝。
他对那场惨烈的战争一笔带过，只怀念蓝惊寒母妃的温柔贤惠，又感叹道：
“是朕执意带她亲征，但当年的情形，若不带她一起走，皇城失守，宫中所有女眷都没有活路……
那年，她若不是被强行招入宫，本该嫁给年龄相仿的青年才俊，安稳一生。”
蓝惊寒对母亲的概念实在模糊，只是垂眸摩挲那玉佩。
半晌才干巴巴地安慰道：“父皇，斯人已逝，不要太伤感。”
“朕只是，看到你，便总是想起她，你们长得太像了。”老皇帝疲惫地合上眼睛，状似不经意地说：
“对了，你那位小师妹，怎么总是躲着不见人？”
蓝惊寒：“她在闭关修炼，您急着召见她？”
“不急。”老皇帝笑道，“依着规矩，圣女出现，应该昭告天下的，所以……”
蓝惊寒自然知道月儿师妹的进展——
想压制境界，最初几日潜心运转大周天，在丹田中腾出足够的“空间”便可。
想必这几日也该出关了。
于是蓝惊寒答应道：“好，我不日便带她入宫。”
.
桑拢月本来就不排斥见老皇帝，听闻蓝师兄的邀请，当即满口答应。
而“神佛”认下第二位圣女的消息，也随即昭告天下。
那些疯狂的信徒，听闻圣女客居在东宫，竟跑到太子府前虔诚跪拜。
一时间，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如此声势，不仅令桑拢月他们咋舌、令太子的威望瞬间升高。
也令一个人坐立难安——
沈玲珑快气疯了。
“怎么又是桑拢月？！！”她把房间里能砸的花瓶、杯碗盘碟，全给砸得粉碎！
看得萧凌逸直蹙眉，忙拉住她：“小师妹，你别激动。”
沈玲珑怒道：“大师兄，我怎么能不激动？又一次，我又一次被她比下去了！
早该知道，碰到她便没好事！
当初就该下杀手，直接解决掉她……”
“！”萧凌逸愕然，“你说什么？什么当初？你后来又见过她？”
沈玲珑却没回答，只强行调动灵力，挣脱开萧凌逸的怀抱。
——她如今也是金丹，小境界甚至比萧凌逸还高，自然不受其束缚。
萧凌逸眉头紧紧蹙着，也没去追。
只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妹怒气冲冲地走远，才朗声道：“你又去找那个国师吗？”
沈玲珑脚步一顿，没回答。
萧凌逸又叫道：“小师妹，等等！”
沈玲珑脚步却没停，“去找国师哥哥，又如何？”
如今，只有国师大人，才能解决她的问题！
然而她误会了大师兄。
萧凌逸并非阻止她去见季无，而是玄机牵丝阵动了。
那是沈玲珑数月前新得的法宝，一个可以悬浮于人掌上的玲珑阵盘。
这宝贝此刻连接着诏狱，一旦有囚徒试图运转法力或破坏牢笼，对应的灵力丝线便会剧烈震颤。
那国师将看守‘炼尸罗氏’一族的工作，交给了她。
而且自打上次‘薛夫人外逃’之后，国师愈发放权，似乎对诏狱完全失去了兴趣。
如今唯一的责任人沈玲珑竟也不管。
萧凌逸思忖片刻，也回了房间。
——连小师妹都不想管，他狗拿耗子做什么？
他才不上赶着去做邪神的走狗。
.
诏狱内。
尸气弥漫。
看守们东倒西歪，像是都被熏得昏死过去。
罗二十三脆生生道：“守卫死光了也没用，困住我们的，又不是这些凡人。”
“嘘！”罗十五低呵，“头发长见识短的小丫头，你懂个屁！二叔在请‘少主’出山呢！”
如今，罗氏长辈们围成一圈，正将罗二叔的魃，众星捧月般地护在中央。
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
罗二十三年纪还小，看不大懂，但她格外聪慧，当即意识到事关重大。
于是她能屈能伸地软了态度，悄声问：“十五哥，少主是谁啊？我只听过罗氏有‘家主’，便是罗十九那尸解成仙的爹。”
“人家现在叫薛白骨，不叫罗十九。”罗十五说，“至于少主，自然不是我们本家，而是魔族少主！”
这下不止罗二十三，一众小辈都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假的？”
“十五哥你怎么懂这么多？”
罗十五有点膨胀，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低声说：“那肉身佛要置我们于死地，能抵挡邪神的，便只有魔族少主了！”
罗二十三撇嘴道：“那什么少主，要真有那么大本事，凭什么帮我们？”
“我们自然有筹码。”罗十五道，“还记得薛夫人手里的秘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