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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暴雨如天河倾覆,疯狂抽打着关中大地的脊梁。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咸阳城头,白昼昏沉如夜,唯有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将巍峨宫阙映成森森骸骨,刹那又归于更深的黑暗。惊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炸响,震得人肝胆俱裂。咸阳宫九十九级白玉阶上,雨水汇成浑浊的瀑布,裹挟着枯枝败叶,汹涌奔流。

殿内,铜兽香炉中袅袅青烟被穿堂而过的湿冷腥风撕扯得粉碎。王翦单膝跪地,铠甲上的雨水顺着冰冷的甲片流淌,在他身下汇成一小片水洼。殿宇高深,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秦王嬴政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犹如蛰伏的巨兽。

“郑国渠,”王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哗哗雨声和压抑的空气,“急报,水势暴涨,多处堤岸吃紧,恐有大患!”

嬴政霍然转身,冕旒垂珠在阴影里急促晃动,撞击出细碎的声响。他几步走到殿门前,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扑在脸上,视线所及,天地一片苍茫水色。

“郑国渠!”嬴政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青铜,冰冷而锋利,“寡人灭韩所得之宝,关中之命脉!若毁于一旦,粮秣不济,大军如何东出?王翦!”

“臣在!”王翦头垂得更低。

“寡人要它滴水不漏!”嬴政猛地回身,目光如炬,死死钉在王翦身上,“你亲自去!带蒙恬的材官营!堤在人在,堤亡……”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杀意已如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整个大殿的空气。

“喏!”王翦重重顿首,甲叶铿锵。他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湿透的披风在身后卷起一道沉重的弧线。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里沉凝的帝王之怒,将他投入外面狂暴的风雨世界。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水帘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王翦翻身上马,猛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冲入滂沱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每一寸衣物,寒气刺骨。他身后,一队黑甲骑士如离弦之箭,紧随其后,马蹄踏在宫道积水中,溅起一人多高的浊浪。

出咸阳,一路向西。渭水早已失去往日温顺,浊黄的水流咆哮着,翻滚着,几乎与两岸齐平。沿途村邑一片狼藉,低洼处已是一片汪洋,茅草屋顶在水中沉浮,不时有土坯房墙轰然倒塌的声音被雨声和洪水声吞没。灾民的哭嚎被风雨扯得断断续续,如同鬼泣。

王翦面色铁青,心如铁石,催马狂奔,泥浆四溅。

抵达郑国渠时,眼前景象饶是王翦这等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宿将,也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河,是暴怒的孽龙!

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草木的洪水,汹涌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平日里宽阔平缓的水道,此刻已被撑得变形,水面几乎与两岸的土堤齐平!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狠狠砸在夯土堤岸上,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大片泥浆和破碎的草皮。肉眼可见,堤岸在疯狂的水流冲击下,正在微微颤抖!靠近水面处,不断有土块被水流啃噬、剥离,卷入那无情的黄流之中,消失不见。

无数民夫和兵卒像蚁群般在泥泞湿滑的堤岸上挣扎。他们扛着沉重的草袋、木桩,喊着号子,试图加固那些不断塌陷的薄弱点。但暴雨倾盆,脚下泥泞如同烂沼,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草袋刚扔下去,瞬间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木桩钉下去,还没稳住,就被洪水冲得歪斜。不断有人失足滑倒,滚下堤岸,瞬间被浑浊的洪水吞噬,只留下短暂绝望的呼喊。

“快!东段!东段吃紧了!”一个浑身泥水、几乎辨不出五官的校尉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王翦翻身下马,铁靴深陷泥泞。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整个堤岸。风声、雨声、浪涛声、人的嘶喊声、木桩的断裂声、土石崩塌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轰鸣,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人心。

“蒙恬!”王翦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喧嚣的混乱。

“末将在!”蒙恬分开泥泞的人群,大步奔来。这位年轻的将领同样浑身湿透,泥浆糊满了年轻刚毅的脸庞,铠甲上沾满了泥水,唯有一双眼睛,在雨幕中闪烁着锐利而焦灼的光。

“你带材官营,分守西段、中段!所有草袋、木石,优先堵住明暗管涌!敢有临阵退缩者,斩!”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得令!”蒙恬抱拳,转身厉声呼喝,带着一队队精锐的黑甲材官,如同楔子般钉向最危急的堤段。

王翦则大步走向校尉所指的东段。那里的情势最为骇人。一段近十丈长的堤岸,在洪水的持续冲刷下,基础已被掏空,外侧的夯土正大块大块地崩塌滑落,水面之下,浑浊的水流打着骇人的漩涡,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堤顶已经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浑浊的水流正从缝隙里不断汩汩涌出,带走大量泥沙,裂缝在肉眼可见地扩大!

“顶住!顶住!”一个百将带着一群士卒,正用身体死死抵住几根斜插进裂缝的木桩,试图延缓裂缝扩张。他们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泥浆和汗水雨水混在一起,在脸上肆意流淌。脚下的泥土不断松动,仿佛随时都会将他们连同脚下的堤岸一起送入那狂暴的水流之中。

王翦瞳孔骤缩,没有丝毫犹豫。“取长索!结人墙!”

他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早已准备好的、手臂粗的麻绳被迅速传递过来。兵卒们毫不犹豫地扑到裂缝边缘,将绳索死死缠绕在腰间,再互相紧紧捆扎在一起。王翦一步踏前,竟是站在了最靠近裂缝、最危险的位置!他一把抓住冰冷的绳索,用尽全力缠绕在腰上两圈,打了个死结。冰冷的雨水和脚下泥土崩塌的震动感如此清晰。

“结阵!”王翦怒吼,声如炸雷。

“喏!”惊雷般的应和声瞬间压过了风雨!几十名士卒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地用绳索将彼此、将王翦牢牢捆绑在一起。冰冷的绳索勒进湿透的甲胄和皮肉,带来刺骨的疼痛和冰冷的束缚感。他们肩并着肩,脚抵着脚,在越来越大的裂缝边缘,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歪歪斜斜却坚如磐石的人墙!他们的身体,成了堤坝的一部分!

脚下的泥土在洪水的冲击下簌簌剥落,裂缝在扩大,浑浊的水流夹着泥沙碎石,从人墙的缝隙间、脚底下疯狂涌出,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冰冷刺骨。每一次巨浪拍打堤岸,整个大地都在震颤,人墙也随之剧烈摇晃。绳索深深勒入皮肉,巨大的拉扯力几乎要将人撕碎。泥水模糊了视线,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泥腥味。

“稳住!”王翦的声音在人墙中响起,低沉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穿透风雨,传递到每一个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的士卒耳中,“想想你们身后的关中!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脚下,就是国门!”

人墙爆发出更沉闷的吼声,那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力量。他们手臂相挽,身体绷紧如弓弦,死死钉在那里!裂缝扩张的速度,竟真的被这血肉长城暂时延缓了!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惊雷加起来都要恐怖的巨响,猛地从堤坝中段方向炸开!脚下的大地剧烈地痉挛、颤抖!

【2】

“决口了!中段决口了——!!!”一个声嘶力竭到变调的呼喊,如同鬼啸般刺破了风雨!

王翦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扭头望去。

中段,那原本在蒙恬亲自压阵下刚刚稳住一段堤防的方向,此刻出现了一幕令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景象!

一道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狠狠劈开,赫然出现在堤岸之上!浑浊的洪水,积蓄了许久的狂暴力量,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从决口处倾泻而出!

那已经不是水流,是翻腾的、由泥浆、断木、草屑和无数杂物混合成的毁灭洪峰!决口在洪水的巨大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疯狂撕开,迅速扩大!数十丈宽的缺口瞬间形成,浑浊的黄龙怒吼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下游的田野、村庄!

蒙恬的身影,就在那决口附近!他正指挥着一队材官,试图用巨大的木排和草袋去堵那刚出现的裂痕。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决口洪流,瞬间就将木排和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兵卒,如同草芥般卷入了那咆哮的黄色深渊,连一点浪花都未曾溅起!蒙恬的身影在洪流边缘一闪,被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拍倒,瞬间被浑浊的泥水吞没!

“蒙恬——!”王翦目眦欲裂!嘶吼声被淹没在洪水的咆哮里。中段的溃决,如同堤坝被抽走了脊梁骨,连锁反应几乎是瞬间爆发!他所在的东段,压力陡增!脚下的裂缝猛地扩大了一倍!抵住裂缝的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瞬间折断!人墙脚下的大片泥土轰然崩塌!

“啊——!”惨叫声中,几个站在边缘、绳索被崩断的士卒,瞬间被卷入裂缝下的急流,眨眼消失无踪!人墙剧烈倾斜,眼看就要整体被裂缝吞噬!

王翦只觉脚下彻底悬空,勒紧腰腹的绳索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下拉扯!浑浊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王翦身后响起!

是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侧、沉默如铁的短兵卫率!他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熊,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倾倒,双脚死死蹬住后方一块相对坚固的地面,双臂筋肉虬结,用尽平生之力,死死拽住了捆绑着王翦和其身后人墙的那根主绳!

“嘿——!”卫率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老树虬根般暴凸而起!他一个人,竟硬生生扛住了人墙下坠的恐怖力量!整个人如同铁铸的桩子,深深钉在泥泞里,双脚在湿滑的泥土中犁出两道深沟!

“起!都他妈给老子起来!”卫率目眦尽裂,口中喷出血沫,疯狂怒吼。

这瞬间的阻滞,给了其他人一线生机!旁边反应过来的士卒们,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抓住绳索,抓住人墙中的同伴,拼命向上拖拽!

“用力!拉!”王翦嘶吼着,双脚在崩塌的泥壁和汹涌的洪水中奋力蹬踏,借着众人的拖拽之力向上挣扎!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窒息感阵阵袭来。无数双手死死拉住他,拉扯着他的铠甲,甚至扯住了他的头发。在众人的怒吼和哭喊声中,王翦和剩下的人墙,被一寸寸、艰难无比地从崩塌边缘的死亡洪流中拖拽了回来!

重新站上稍微稳固些的地面,王翦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泥水。他浑身泥泞,甲胄破损,冰冷的死亡气息萦绕不散。但他顾不得喘息,立刻推开搀扶的手,目光急切地投向中段决口的方向。

洪流依旧在咆哮,缺口还在扩大。但就在那混乱滔天的黄流边缘,一个身影正死死抱住一段卡在缺口边缘的巨大树干,在狂涛中剧烈沉浮!

是蒙恬!他竟未被冲走!只是头盔早已不见,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泥浆,显得狼狈不堪。他死死抱着那根救命的浮木,身体在浪涛中时隐时现,正被湍急的洪水裹挟着,撞向堤岸!

“快!绳索!钩索!”王翦厉声下令,声音嘶哑。

几根带着铁钩的绳索迅速抛向蒙恬的方向。一次,被浪头打偏。两次,钩空了。第三次,铁钩终于钩住了蒙恬腰间的束甲带!岸上的士卒们齐声呐喊,用尽全力拖拽绳索。

蒙恬被拖上岸时,几乎虚脱,脸色惨白如纸,呛咳不止。他抬头看向王翦,眼中是劫后余生的心悸,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挫败与痛楚。中段决口已成定局,洪水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关中的膏腴之地。

“将军…末将…”蒙恬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干你事!”王翦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风雨无法摧毁的沉毅。他伸手拍了拍蒙恬的肩,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那片狂暴的缺口,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天灾未歇,人力未尽!蒙恬,收拢人手,放弃中段!全力死保东、西两段!决不能让洪水再撕开更大的口子!”

“末将领命!”蒙恬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泥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转身大步离去,吼声再次在混乱的堤岸上响起。

王翦再次回到东段人墙的位置。这里虽然暂时稳住,但裂缝依旧狰狞,不断有浑浊的水流从下方涌出。他亲自动手,指挥士卒将更多的长木、巨石,甚至拆下的门板,用绳索固定,一层层投入裂缝下方,试图在汹涌的水流中堆叠出一道屏障。兵卒们用木槌拼命敲打着楔入的木桩,每一次敲击都带着拼死的决心。草袋如雨点般落下,尽管瞬间就被水流卷走一部分,但更多的,终于开始缓慢地堆积起一点高度。

就在这混乱的、与天争命的搏杀中,浑浊的水流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翻滚着,被一个浪头推到了王翦脚边不远处的浅水处。

那东西被几股粗壮的树根和腐烂的水草紧紧缠绕包裹着,半埋在水底的淤泥里。在浑浊的水中,它只露出了半截,颜色深暗,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与周围漂浮的草木、泥块截然不同。

“将军!水里有东西!”旁边一个眼尖的士卒惊叫道。

王翦眉头一拧,立刻涉水走了过去。冰冷的泥水没过他的小腿。他弯腰,不顾污浊,伸手抓住那物露出的部分。入手冰冷坚硬,表面粗糙,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分量不轻。用力一拔,竟未能撼动。缠绕其上的树根和水草异常坚韧。

【3】

“刀来!”王翦低喝。

短兵卫率立刻递上青铜短剑。王翦接过,剑锋在浑浊的水中划过,精准地劈砍向缠绕的树根和水草。剑锋与坚韧的根须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泥水被搅动,浑浊不堪。

终于,包裹物被剥离了大半。王翦用力一提,一个长条形的、沉甸甸的物件被他从淤泥中彻底拽了出来!

竟是一卷竹简!

竹简被数道坚韧的皮绳(或许是某种经过处理的兽筋)紧密地捆扎着,外面又涂覆了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混合了树脂、泥土甚至血污的混合物,在洪水的浸泡下已经部分软化剥落,但依旧牢固地黏附在简牍表面,将它牢牢封死。难怪在激流中未被冲散。整卷简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和陈腐气息,仿佛来自某个不见天日的墓穴。

王翦的心猛地一跳。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的利剑,自翻滚的墨云中劈落!瞬间将整个天地照得一片惨白!狂暴的雨线、翻滚的浊浪、泥泞堤岸上挣扎的人影、堤坝外侧已成泽国的田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惊心动魄的黑白!

王翦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那刺目的强光。

就在这炽白的电光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刚刚劈开缠绕树根时,青铜剑锋无意间划破了那卷竹简外层厚厚的封泥,还切断了几道皮绳。

一道裂口,在惨白的光线下显露出来。

透过那道裂口,王翦的目光凝固了!

里面,是排列紧密的竹片!而在那最上面一片竹片靠近切口的位置,一行刀刻斧凿般、凌厉狰狞的墨色字迹,在电光下清晰无比地撞入他的眼帘:

嬴秦三世而亡!

六个字!

字字如刀,笔笔带血!那刻痕之深,仿佛倾注了无尽的怨毒与诅咒!

一股寒气,比这冰冷的洪水更刺骨十倍,瞬间从王翦的脚底直冲头顶!他握着竹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闪电的光芒瞬间消失,世界重归昏暗。但那六个字,如同燃烧的烙印,死死刻在了王翦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四周依旧是震耳欲聋的风声、雨声、洪水咆哮声、士卒的呼喊声。但这一切,仿佛在王翦耳边陡然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这卷来自地狱般的竹简攫住了。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旁边的卫率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直和骤变的脸色,急忙问道,声音里带着惊疑。

王翦没有回答。他紧紧攥着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竹简,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去拆开它,而是用粗粝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过竹简断裂处的边缘。

那里,在厚重的封泥剥落之后,露出了竹简本身的材质。墨迹深入竹肌,冰冷。但王翦摩挲的,是竹简边缘和断裂面。

触感……极其熟悉!

那不是普通竹木的质感。断裂面显得有些粗糙,带着细微的颗粒感,沾着一些滑腻的、青灰色的…泥!

王翦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猛地将指腹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死死盯着那沾染的一点点滑腻的青灰色泥痕。

这种颜色,这种滑腻中带着细微颗粒的独特质感……

骊山!

是骊山!

是正在为秦王营造的、那座庞大恢弘的地下陵寝中,用来封填墓室、砌筑墓道的特制青膏泥砖!那种独特的、用骊山附近特有的青泥混合糯米浆、特殊矿物烧制而成的墓砖!他前些时日奉王命巡视陵寝工程时,亲手触摸过!绝不会错!

这卷诅咒秦三世而亡的竹简,其外封的青灰色泥料,竟与骊山皇陵的墓砖,材质如出一辙!

冰冷的雨水顺着王翦的鬓角、下颌不断滴落,砸在他手中的竹简上,也砸在他冰冷僵硬的心上。

中段决口的洪水仍在疯狂奔涌,吞噬着田野。东段堤岸上,士卒们还在与裂缝搏斗,号子声在风雨中飘摇。但这一切,在王翦的感知里,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攥着那卷冰冷的竹简,站在齐膝深的浑浊泥水里,目光越过翻腾的浊浪,投向东北方,那是骊山的方向,在重重雨幕之后,一片深沉的黑暗。

指尖那点青灰色的泥痕,冰冷刺骨,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了大秦的基石,直通那幽深的地宫深处。

暴雨,似乎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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