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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枭啼血】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邯郸城高耸的灰黑色城墙上,呜咽如泣。赵字旌旗在刺骨的朔风中猎猎挣扎,昔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雄风早已被岁月和恐惧蚀尽,只余下死气沉沉的颓丧。城下,秦军连绵的黑色营垒如同匍匐的巨兽,篝火如星,将邯郸孤城围得铁桶一般。肃杀之气凝结在冰冷的空气中,连偶尔几声城头刁斗的闷响,都透着末日的惶然。

中军大帐内,青铜兽首灯盏吞吐着昏黄的光晕,将王翦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端坐如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巨大的邯郸城防沙盘,那用细腻河沙堆砌的城郭、街道、宫室,此刻仿佛成了压在赵国命脉上的沉重符咒。

“上将军,”斥候百将蒙毅一身寒气地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赵王迁深居丛台,醉生梦死,军政大权尽操于郭开老贼之手!李牧将军虽遭构陷身死,然其旧部死忠,尤以司马尚为首,仍据守井陉口,倚仗地利,数次挫我先锋锐气。郭开那厮,昨日朝堂之上,竟公然斥责司马尚等‘不识时务,徒耗国力,欲陷王城于血海’!”

帐内火盆炭火爆出“噼啪”轻响。副将辛胜、羌瘣等人面色凝重。井陉天险,易守难攻,强攻代价难以承受。王翦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沙盘上象征着赵国最后屏障的井陉关隘,最终落在那座用黄泥标识出的内城相府上。那一点黄泥,此刻却成了撬动整座邯郸城的关键。

“豺狼噬主,天亡其国。”王翦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磐石在冰水中相磨,“郭开此人,贪婪无度,畏死如鼠,唯利是图。有此人在,赵王迁不过冢中枯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然井陉之险,李牧余威尚存,若强攻邯郸,纵使城破,我大秦锐士,亦必损折过万。”

“上将军之意是?”辛胜向前一步。

王翦的指尖猛地在那黄泥标识上一点,力道仿佛要将其戳穿:“备重礼!吾要亲自会一会这位‘识时务’的赵国相国!记住,不要秦半两,不要赵刀币,”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顿,“取…灭楚所得郢都秘库中,最上乘的那批‘郢爰金’!要足色,要带‘郢爰’印记的!”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随即响起压抑的吸气声。郢爰金!那可是楚国王室秘库珍藏,熔铸精纯,成色远胜世间流通黄金,每一枚都铸有独特的龟背形制与切割齿痕,其上“郢爰”二字更是楚国故都的象征。这等重器,价值何止等重黄金十倍?且其形制特殊,天下皆知出自楚宫,以此贿之,无异于将一桩隐秘交易打上难以磨灭的印记!

“上将军!”羌瘣忍不住开口,粗犷的脸上满是惊疑,“郢爰金乃国之重宝,以此贿一奸佞,是否…太过?且此金形制独特,一旦事发,天下皆知我大秦与郭开…”

“唯其贵重,方显诚意;唯其独特,方为锁链!”王翦打断他,嘴角掠过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洞悉人性的锐利与掌控全局的自信,“郭开之贪,非寻常之贪。他要的,不仅仅是堆积如山的财富,更是能让他将来在‘新朝’安身立命、甚至攀附青云的‘护身符’!寻常金银,岂能填其欲壑?唯有这带着楚国亡国印记、价值连城又来历非凡的郢爰金,才能让他觉得,这笔买卖不仅值得,更能成为他日后在新朝权贵面前夸耀的资本!此其一。”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踱步至帐门,掀开一丝缝隙,寒风夹着雪粒扑面而来。“其二,此金形制特异,天下无双,如同给郭开打上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他拿了,就永远是我大秦拴在手中的狗。他若想反悔,或将来欲借旧楚势力生事,这郢爰金便是他通敌的铁证!此乃阳谋,他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吞下这裹着蜜糖的毒饵!其三…”王翦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深意,“楚虽灭,项氏余孽未除,暗流涌动。此金出自楚宫,正好…看看能否引来几条藏在水下的毒蛇!”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王翦转过身,目光如电:“依令行事!夜枭啼血,正是猎狐之时。”

【二: 郢爰灼心】

邯郸城外三十里,一处名为“沙丘台”的废弃猎宫,在风雪夜色中宛如一具巨大的骸骨。昔年赵武灵王在此困饿而死的怨气,似乎仍萦绕在断壁残垣之间。此刻,猎宫深处一间尚算完好的偏殿,却诡异地亮着几点昏黄的烛光。

殿内寒气刺骨,蛛网尘封。中央一张破旧的几案旁,王翦端坐如古松,黑伯如铁塔般侍立其后,浑身气息收敛,唯有鹰隼般的目光在昏暗中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对面,赵国相国郭开裹在一件几乎将他肥胖身躯撑裂的紫貂裘里,厚厚的皮毛也挡不住他由内而外的颤抖。他搓着肥胖的双手,细小的眼珠在火光下滴溜溜乱转,里面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难以抑制的亢奋,以及一种病态的贪婪。

几案上,三只沉重的樟木箱被王翦的亲卫依次打开。没有耀眼的金光爆发,但那深沉的、内蕴的赤金色泽,却瞬间攫取了郭开的全部心神!箱内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不是寻常金饼金锭,而是一枚枚厚重古朴、形如龟背、边缘带有明显切割齿痕的方形金版——郢爰!每一块都巴掌大小,厚度惊人,在摇曳的烛火下,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宝光,厚重感扑面而来。火光跳跃间,金版中央,两个古老、繁复、充满神秘气息的鸟篆铭文清晰可见:郢爰!

空气仿佛凝固了。郭开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无比,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轻响。他细小的眼珠瞪得溜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作实质,将那些金块尽数吸进自己眼中!他猛地站起,又意识到失态,强自压下,肥胖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王…王将军!”郭开的声音因亢奋而尖细变形,带着掩饰不住的谄媚,“大手笔!真正是大手笔!此等…此等楚宫秘宝,非灭国之力不可得!将军以此相赠,本相…本相…”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目光死死黏在金子上,再难移开半分,“深…深感厚意!”

王翦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只是寻常之物:“此三百枚郢爰,乃我大秦锐士浴血破郢都,自楚王宫最深秘库所得,天下至纯,世所罕有。郭相国乃明理之人,若愿助我大秦兵不血刃入邯郸,免去万千生灵涂炭,此金,便是相国弃暗投明之功绩,更是他日在新朝安享富贵、甚至更上层楼之基石!”

“功绩…基石…”郭开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被催眠。他再也按捺不住,肥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猛地抓起最近一枚郢爰金。入手沉重冰凉,那独特的龟背形状和边缘锋利的切割痕重重地硌在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占有感和满足感。他反复地、近乎痴迷地摩挲着金版上凸起的“郢爰”二字,感受着那冰冷坚硬之下蕴藏的古老尊贵与滔天权势。这不仅是金子,这是亡国王室的尊严,是征服者的勋章!仿佛拥有了它,自己就不再是即将亡国的丧家之犬,而是手握重宝、待价而沽的识时务者!

“好!好!将军快人快语,本相…本相岂能不识抬举!”郭开脸上堆起菊花般谄媚的笑容,将金块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赵王迁昏聩无能,沉迷酒色!李牧已死,司马尚之流不过困兽犹斗,螳臂当车,徒增伤亡!将军放心!”他凑近一步,一股浓烈的熏香和汗味混合着传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背德的狂热与急迫,“五日后子时,邯郸北门‘沙丘门’!守将赵葱,乃本相心腹中的心腹!届时必大开城门,恭迎王师!只求将军…”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求生的本能和攫取更大利益的欲望,“入城之后,务必保我郭氏阖族性命无虞!还有…还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请将军务必在秦王面前美言,予本相一个…一个体面尊荣的位子!本相…本相在新朝,定当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相国所求,天经地义。王翦自当为相国周全。”王翦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就在他颔首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极其自然地扫过郭开紧握金块的左手——那肥胖的指缝间,似乎有异样的微光一闪!

几乎是同时,王翦身后如雕塑般的黑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盯住了郭开指缝间漏出的郢爰金边缘!在烛火跳跃的光芒下,金块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凹陷处,一个清晰的图案映入他眼帘——那是一只姿态狂放、踏火而飞、线条遒劲狰狞的玄鸟!玄鸟身下,一个古拙苍劲的“项”字,如同烙印般刻入金中!

项氏图腾!楚国柱石项燕家族的族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黑伯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作为王翦最信任的亲卫统领,他跟随将军征战四方,对六国显贵、尤其是军中宿敌的家徽纹饰了如指掌!这项氏族徽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黑伯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至极致,但面上依旧沉静如铁。他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左脚向前踏出半步,厚重的军靴靴尖,极其隐秘地在王翦坐榻旁侧的硬木边缘上,轻轻、快速地叩击了三下——一长两短!这是他们之间极其隐秘的警报暗号:有诈!有重大发现!

王翦端酒爵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杯中酒液微微晃动,映着烛光,折射出他骤然变得无比深邃锐利的眼神。他脸上的平静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对郭开露出了一个更显温和的笑意:“相国深明大义,实乃赵国百姓之福。五日后,沙丘门,静候佳音。”

郭开此刻心神早已被怀里的金块和未来的富贵许诺填满,哪里还顾得上察言观色。交易达成,他恨不得立刻飞回自己温暖的相府,仔细把玩这些绝世珍宝。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后,他急不可耐地命自己带来的两名心腹侍卫,抬起那三口沉甸甸、仿佛装载着他全部未来的樟木箱,脚步虚浮又急切地消失在偏殿更深处、宛如巨兽喉咙的黑暗甬道之中。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如怨鬼低泣。

【三: 金中血诏】

青幔马车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戒备森严的秦军大营。王翦甫一下车,沉冷的命令便脱口而出:“辛胜,即刻封锁猎宫周边!今日随行亲卫,原地待命,不得与任何人接触!黑伯,随我来!”

中军大帐内,所有不必要的灯火都被熄灭,只余下王翦案头一盏孤灯。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内外,帐内气氛凝重如铅。蒙毅、辛胜、羌瘣等核心将领肃立两侧,目光紧紧盯着案上那枚刚从箱中取出的郢爰金。黑伯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侍立在王翦身侧。

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和帐外呜咽的风雪声。

王翦面无表情,伸出布满老茧的右手,将那枚沉甸甸的郢爰金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坚硬,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幽冥的寒铁。他指腹沿着龟背的纹路缓缓移动,感受着那精心铸造的凹凸质感,指尖最终停留在金块边缘——黑伯示警之处。

“这里…”黑伯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金块边缘一处极其细微、若非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上。

王翦的指尖覆了上去。摩挲之下,那凹陷处的线条感清晰传来。他凑近孤灯,锐利的目光如手术刀般审视着那个微小的区域。烛光摇曳,将那个小小的凹刻图案清晰地投射出来——踏火玄鸟,项字徽记!刻痕极新,边缘锐利,绝非铸造时遗留,更像是用利器在近期仓促刻就!刻痕深处,隐隐透出一股沙场征伐的戾气,绝非宫廷匠人温润平和的手法!

“项氏图腾…楚国项氏之物,怎会出现在本该封存于楚宫秘库、又被我缴获的郢爰金上?”辛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莫非…有人暗中调换了贿金?还是楚国覆灭前,有匠人临危留下标记?”

“调换?如此精纯的郢爰金,天下难觅,仓促间谁能仿制替换?”蒙毅立刻反驳,眉头紧锁,“若是楚国匠人留下,为何独独刻此项氏族徽?项氏虽为楚将,但此等王室重器,也非他们能轻易染指标记!”

王翦的指腹在那冰冷的刻痕上反复捻动,眼神越来越冷:“非是调换,也非旧痕。此乃新刻!目的…”他眼中寒光陡然爆射,“嫁祸!好一个项燕!此乃绝户计!”

帐内诸将悚然一惊。

“将军之意是?”羌瘣瓮声问道。

“此金一旦落入郭开之手,便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更是刺向我大秦的毒刺!”王翦的声音冷冽如冰,“其一,若郭开事成后被赵国旧臣清算,或被我大秦抛弃,此项氏族徽便是他勾结楚国余孽的铁证,他百口莫辩,唯有死路一条!其二,若此金因郭开败露而现世,天下人只会认为,是楚国项氏余孽与我大秦暗中勾结,共同收买郭开,颠覆赵国!届时,赵国残存势力必然同仇敌忾,六国遗老遗少亦会借机生事,将大秦拖入与残楚势力不死不休的泥潭!而项燕,则可置身事外,甚至振臂一呼,借‘复国’之名,收拢人心!好毒的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王翦猛地将手中的郢爰金重重拍在案几之上!金块与硬木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中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项燕!你不仅知我欲行贿郭开,更算准我会用这最具分量的楚金!提前布局,在我送出的金子上刻下你项家的烙印…你这是要借我王翦之手,将这亡国遗恨的引信,亲手塞进郭开怀里,再点燃整个关东!”

他抓起那枚冰冷的金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既然你想玩火…本将军就看看,你这把火,烧得起来否!”

话音未落,王翦手臂猛地一挥,将那枚沉重的郢爰金狠狠掷入帐中央熊熊燃烧的青铜火盆之中!

“将军!”辛胜惊呼,以为王翦盛怒之下要毁掉证据。

金块落入通红的炭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炽烈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黄金,冰凉的金属表面迅速升温,由暗金转为亮红,边缘开始软化、扭曲、变形。那狰狞的玄鸟项氏族徽在高温下迅速模糊、熔蚀,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在烈焰中发出无声的惨嚎。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火盆。王翦面色冷硬如铁,黑伯的呼吸几乎停滞。时间仿佛被拉长,唯有炭火爆裂声噼啪作响。

就在那“项”字即将彻底熔毁消失的刹那!

异变陡生!

火盆中,那枚被烧得通体赤红、边缘开始流淌的郢爰金,靠近中央“郢爰”铭文的位置,竟在灼热的高温下,缓缓地、如同从金块内部渗出一般,浮现出几行暗红色的字迹!那字迹细小如蚊足,却殷红刺目,如同凝固的鲜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怨毒之气,在炽热通红的金块衬托下,显得格外诡异和惊悚!

字迹越来越清晰:

赢稷(熊槐)泣血,告于昊天先祖: 秦虏寡人,欺天背盟!裂我疆土,囚我宗庙! 项氏子孙,世世勿忘此仇!复我社稷,雪我国耻!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楚怀王血诏!”辛胜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帐内一片死寂,唯有那血红的字迹在火焰中灼灼燃烧,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王翦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俯身,抄起火钳,闪电般夹住那枚熔得半软、流淌着血色文字的金块,毫不犹豫地将其浸入旁边早已备好的一桶冰冷刺骨的雪水中!

“嗤——啦——!”

滚烫的金属与冰水剧烈反应,爆发出大团浓密的白色蒸汽,瞬间弥漫了整个军帐,带着一股刺鼻的金属焦糊和硫磺般的奇异气味。白汽翻腾中,隐约可见那枚金块迅速冷却、凝固、定型。当王翦将其从水中夹出时,冰冷的金块表面,那几行暗红如血的字迹,已然如同用滚烫的烙铁灼刻在黄金深处,清晰、冰冷、怨毒,再也无法抹去!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王翦低沉的声音在弥漫的白汽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他布满老茧的指腹,重重碾过那冰冷坚硬的金块表面,感受着那血字铭文深入金属的凸起,仿佛直接碾过楚怀王熊槐当年被囚禁在咸阳章台宫外的绝望咆哮。这份深埋于亡国重金之中的血泪遗恨与滔天诅咒,竟以如此诡谲惨烈的方式,穿越十数年的时空,狠狠地砸在了他王翦灭赵的关键棋局之上!

这已不仅仅是警告和嫁祸!这是一份以亡国之君精血书写、用项氏铁血戾气封存、再借他王翦之手送达的战书!项燕不仅洞悉了他的计划,更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宣告:楚虽灭,魂未死!项氏犹在,亡秦之心不死!这份血诏,既是点燃六国遗民复仇之火的火种,更是悬在大秦帝国头上的一柄无形利剑!

帐内寒气彻骨,比帐外漫天风雪更甚。那枚冰冷的、刻着血诏的郢爰金躺在王翦掌心,如同握着一块九幽寒冰,又似捧着一团随时会爆裂的地心毒火。

“将军!”黑伯的手死死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骨节泛白,眼中杀机如同实质的寒冰,“郭开这厮…留不得了!末将这就带人…”灭口!这是最直接、最安全的解决办法。让郭开和他怀里的金块、血诏、连同这个可怕的秘密,一起永远消失!

王翦沉默着。他凝视着掌心的金块,那冰冷的触感和血红的字迹刺激着他的神经。白汽渐渐散去,帐内诸将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那金块上的血字,在孤灯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四: 烫手山芋】

沉默如同有形之物,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枚刻着亡魂诅咒的郢爰金,在王翦掌心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仿佛活物般吸噬着帐内本就不多的暖意。

“灭口?”王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黑伯按在剑柄上的手,扫过辛胜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那枚金块之上,指腹在那冰冷的血字上反复摩挲。

“灭口,自然是最简单的一步。”王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郭开一死,这金块血诏自然随他埋入黄土。项燕的嫁祸毒计,便如石沉大海,无人知晓。”他顿了顿,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可然后呢?”

他猛地将金块“啪”地一声按在案几上,血红的“亡秦必楚”几个字在灯火下刺目惊心!

“然后,我大秦数十万将士,仍要强攻邯郸!井陉天险,李牧余部死志未消,司马尚非庸才!沙丘门之谋化为泡影,我军将士的鲜血,仍将染红赵地山河!此其一!”

“其二,”王翦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如同苏醒的魔神,“郭开暴毙,无论死于何因,赵国朝野必然震动,赵王迁再昏聩,其下赵葱、颜聚等将领岂能不疑?沙丘门守备必然十倍森严!项燕此计虽破,却已打草惊蛇,徒增我军破城之难!他项燕,毫发无损!”

“其三,也是最紧要之处!”王翦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毡帘,刺向风雪弥漫的南方,“项燕此计,狠毒便狠毒在他藏于暗处!他抛出这带血的金子,便是要引蛇出洞!我们若贸然灭口,毁尸灭迹,固然能掩盖这血诏,却也恰恰掩盖了他项燕提前布局、刺探我军机密的滔天罪行!他项氏余孽依旧潜藏暗处,如毒蛇吐信,随时准备在其他地方给予我大秦致命一击!我们…连他的尾巴都摸不到!”

帐内诸将悚然动容。辛胜失声道:“将军是说…我们身边…有项燕的眼线?否则他如何能知晓我等用郢爰金行贿郭开?”

“眼线?恐怕不止一个!”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我们决定用楚金,到挑选具体哪一批,再到送入猎宫…此等机密,项燕竟能提前知晓,在金上刻下族徽!这绝非偶然!他不仅能接触到最高层决策,更能影响执行!这枚血诏金,不仅是战书,更是项燕丢出来试探我们反应、暴露我们内部问题的试金石!”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黑伯:“黑伯,你当时看得真切,那刻痕…真是新近所为?”

黑伯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回将军!刻痕极新,边缘锐利无磨损!刻法刚猛凌厉,带着一股沙场戾气!绝非经年旧痕!而且…”他回忆着猎宫中郭开贪婪摩挲金块的细节,“郭开那厮只顾看‘郢爰’二字,根本未曾留意金块边缘!他…他应该不知情!”

“很好!”王翦眼中精光爆射,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猎获强敌的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光芒,“郭开不知情…项燕知情!这枚血诏金,是项燕通过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隐秘渠道,在我们送出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手脚,再送到郭开手里!”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枚冰冷的金块,那深入骨髓的诅咒寒意此刻仿佛成了他洞悉迷雾的明灯。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决断与力量:

“项燕想玩火?想借刀杀人?想试探深浅?本将军便陪他玩到底!”

王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凌厉的弧度,那弧度里蕴含着滔天的战意与深沉的智慧:“郭开,不仅不能杀!五日后,本将军还要亲自‘护送’这位郭相国,风风光光地踏入邯郸沙丘门,再安安稳稳地将他送到咸阳城!这枚带着项氏族徽和楚怀王血诏的郢爰金,便是他项燕送给本将军的‘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帐外风雪弥漫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锁定那个远在楚地、潜行于阴影中的宿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亡秦必楚?本将军倒要看看,是你项家的血咒先应验,还是本将军手中的断水剑,先斩断这千年未有的乱世迷局!把这烫手的山芋,变成烧死他项燕的火炉!”

“黑伯!”王翦沉喝。

“末将在!”黑伯踏前一步,声如闷雷。

“严密监控郭开府邸!尤其注意任何可疑人员进出!他手里的金子,给本将军盯紧了!另外,”王翦眼中寒光一闪,“自今日起,所有接触过这批郢爰金的人员,从库房守卫到运送兵卒,秘密隔离审查!给本将军一寸一寸地挖!挖出项燕埋在我们身边的钉子!”

“诺!”黑伯领命,杀气凛然。

“辛胜、羌瘣!”

“末将在!”

“沙丘门计划不变!五日后子时,按原定部署,前锋锐士由辛胜统领,随郭开心腹赵葱入城,抢占城门!羌瘣率重甲步卒随后压上!务必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沙丘门!”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入城之后,兵贵神速!首要目标,控制赵王宫与相府!郭开此人,本将军要活的!他手里的金子…本将军也要亲眼看着!”

“诺!”两员大将轰然应命,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王翦挥了挥手。诸将领命,迅速退出安排。帐内只剩下王翦与案头孤灯,以及那枚在灯下闪烁着幽冷光泽和暗红血字的烫手金块。

帐外,寒风卷过营垒,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呜咽。王翦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名为“断水”的古朴长剑。剑身幽暗,映着跳跃的灯火和那枚诡异的金块。剑身在鞘中发出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似在应和着血诏上的诅咒,又似在渴饮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腥风血雨。

他屈指,在冰凉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

清越的剑鸣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在死寂的军帐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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