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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悠悠东去,浊浪翻滚,仿佛承载着关中大地无尽的沉重与压抑。那一叶小小的乌篷船,在苏代“渭水帮”的巧妙安排下,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幽影,悄然穿过了秦国在水路上布下的重重关卡,终于在数日的颠簸之后,汇入了更为宽广壮阔的黄河。河面之上,水天一色,偶有鸥鹭翔集,渔舟唱晚,与关中那肃杀紧张的气氛相比,已然多了几分生机与从容。

苏代并未与他们同行太久。在抵达一处位于黄河下游,水陆交通尚算便利的魏国边境重镇后,他便以“楚中尚有要事待办,不便久离”为由,与季风、素心、石头以及伤势日渐康复的公孙先生一行人分道扬镳。

临别之际,苏代依旧是那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模样。他将一枚雕刻着精致螭龙纹的楚国玉佩交予季风,语重心长地说道:“季小哥,齐国临淄,乃东方大都,鱼龙混杂,暗流汹涌,远非你们先前所见的寻常城邑可比。秦国的‘罗网’早已在此地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更有六国遗民、江湖豪客、以及各方心怀叵测之徒汇聚于此。你们此行,欲从那戒备森严的稷下学宫‘九星楼’内取出《太乙九宫占》,无异于虎口拔牙,难如登天。单凭匹夫之勇,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唯有审时度势,懂得借力打力,方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精光:“此玉佩乃楚国令尹昭阳大人所赐,在齐地,或许还有几分薄面。若你们在临淄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可持此玉佩前往城东的‘听风馆’,那里的馆主与老夫有旧,或许能为你们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当然,老夫也希望,季小哥能认真考虑老夫先前的提议。这天下大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墨家若想在乱世中重焕生机,单凭固守残缺的理想,是远远不够的。”

季风默然接过玉佩,入手温润,却仿佛重逾千钧。他知道,苏代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他深知,这枚玉佩,或许能解一时之困,但也可能……是将他们更深地卷入纵横家那波诡云谲的棋局之中。

“多谢苏先生指点,晚辈铭记于心。”季风抱拳道,语气不卑不亢。

苏代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季风和素心一眼,便带着张横等一众“渭水帮”的好手,登上了另一艘早已等候在岸边的大船,扬帆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河面之上。

望着苏代远去的船影,季风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这个纵横家,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他的出现,究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季公子,不必过于忧虑。”素心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不安,轻柔的声音如同春雨般滋润着他紧绷的心弦,“苏先生此人,虽深不可测,但他既然肯出手相助,送我们离开关中,想必……也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只需坚守本心,谨慎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季风转过头,看着素心那双在晨曦中更显清澈明亮的眼眸,以及她嘴角那一抹温柔而坚定的浅笑,心中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不少。他点了点头,反手轻轻握住了素心微凉的柔荑,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细腻与温暖。

“素心姑娘说的是。”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必须走下去。为了墨家,为了公孙先生,也为了……我们自己。”

离开苏代的庇护,季风一行人的旅程变得更加艰难和危险。他们不敢走官道,唯恐暴露行踪,被秦国的“罗网”探知。只能选择那些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日夜兼程,向着东方千里之外的齐国都城临淄跋涉。

一路上,他们亲眼目睹了战国末年这幅巨大画卷上,除了秦国铁蹄下的森严与压抑之外,另一番同样令人心悸的景象。魏国、赵国、燕国……这些曾经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强国,如今或已名存实亡,或在秦国的威压之下苟延残喘,昔日的荣光早已褪色。

官道之上,常有秦国的使者车队往来,黑色的大纛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狰狞的玄鸟图案,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霸权气息。车队所过之处,地方官吏无不卑躬屈膝,恭迎巴结,而沿途的百姓,则更是噤若寒蝉,纷纷避让,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些曾经商贾云集、人声鼎沸的都邑,如今也大多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城墙残破,箭楼倾颓,曾经高悬的各国旗帜早已被秦国的黑色龙旗所取代。城内的店铺,十室九空,偶有几家开门营业的,也多是些贩卖粗劣米粮和布匹的小店,门可罗雀。田野里,大片良田荒芜,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只有少数地方,还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农夫,在秦吏的监督下,用简陋的农具,艰难地耕作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国破家亡的悲哀,一种……人心惶惶的绝望,一种……在强权之下苟延残喘的压抑。

“合纵连横,弱肉强食……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真面目吗?”季风不止一次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他想起了墨家“非攻”的理念,想起了巨子师父为了阻止一场场不义的战争,而奔走于列国之间,苦口婆心,却往往收效甚微的苍老背影。他想起了火浣山申屠渠帅那“以战止战”的决绝,想起了公输长老启动“地龙翻身”时的悲壮。

然而,在这股席卷天下的强权铁流面前,墨家的理想,墨者的抗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季公子,不必过于忧虑。”素心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与迷茫。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当他们蜷缩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古庙之中,借着微弱的篝火驱散刺骨的寒意时,她轻轻将一件自己缝补过的、浆洗得发白的旧裘衣披在季风身上,柔声道,“《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言并非说天地圣人冷酷无情,将其治下的万物与百姓视作祭祀时用的草扎的狗一般轻贱,而是指大道运行,自有其恒常不变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偏爱任何一方,也不憎恶任何一方。兴衰荣辱,聚散离合,皆是世间常态,如同这四季更迭,花开花落一般自然。”

她的声音轻柔而温暖,如同这寒夜中的一缕春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吹散了季风心中不少的阴霾与困惑。他转过头,看着素心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显清丽柔和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以及那双仿佛能洞察宇宙奥秘的澄澈眼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与……一种深深的依赖。

“素心姑娘,”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因寒冷而有些微凉的柔荑,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细腻与温暖,声音中带着一丝释然,“有你这番话,我心中……确实好受多了。或许,墨家的‘兼爱’,并非要强求天下人都达到同样的境界,也并非要凭一己之力去扭转这乾坤大势,而是……在认清这世道的残酷与无奈之后,依旧选择……守护心中的那份光明与温暖,为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无辜生灵,点亮一盏……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灯火吧。”

素心嫣然一笑,如同雪中悄然绽放的寒梅,清雅而动人,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坚韧与美丽。她反手轻轻握了握季风的手,柔声道:“公子能如此想,素心……亦感欣慰。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这世道如何变幻,素心都会陪在公子身边,一同见证,一同分担,一同……去寻找那份属于我们自己的‘道’。”

两人的目光在火光中交汇,一种超越了言语的默契与深情,在彼此心中悄然流淌。在这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乱世之中,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相伴,生死相随,理念相通,夫复何求?季风感到,自己那颗因背负太多沉重使命而变得有些僵硬和冰冷的心,似乎也因为素心的存在,而重新变得柔软、温暖,并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石头则在一旁,默默地为篝火添着柴薪,他虽然听不太懂季风和素心那些关于“道”与“兼爱”的深奥言语,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便已心意相通的温暖与默契。他憨厚地笑了笑,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将来遇到多大的危险,他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好师兄和素心姑娘。

公孙先生则靠在用干草铺就的简陋床榻上,盖着厚厚的裘衣,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他那紧蹙的眉头,以及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几声压抑的梦呓,显示着他内心深处的创伤与恐惧,远未平复。白日里所见的那些国破家亡的惨状,以及对秦国暴政的忧虑,都化作了沉重的梦魇,纠缠着这位风骨铮铮的老者。

……

风雪过后,便是料峭的初春。

在历经了近两个月的艰难跋涉,穿越了数个早已失去往日荣光的诸侯国故地之后,季风一行四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东方大国——齐国的都城,临淄。

当他们站在临淄城那高大巍峨、气势非凡的城门之下时,都不由得被这座传说中的东方大都的繁华与独特气派所深深震撼。与秦国都城咸阳那种铁血森严、法度严苛、处处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的氛围截然不同,眼前的临淄城,明显要显得更加开放、包容,也……更具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商业的繁荣。

街道宽阔平坦,全部用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足以容纳十余辆马车并行。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商旅往来不绝,有来自西域的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贩卖着珍奇的香料和宝石;有来自南海的渔民,挑着新鲜的海产,高声叫卖;更有无数来自齐、鲁、燕、赵等地的手工艺人、文人士子、江湖游侠,汇聚于此,形成一幅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市井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海鲜的咸腥味、稷下米酒的醇厚香气、以及……一种淡淡的海风特有的清新味道。

“哇!这里可真热闹啊!比我们先前经过的那些城池,都要繁华得多!”石头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景象,忍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暂时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和潜藏的危险。

公孙先生也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露出了一丝欣慰与追忆的笑容:“呵呵,临淄不愧是齐国故都,天下名城。想当年,老夫也曾在此盘桓数月,与稷下学宫的诸位大儒名士,如淳于髡、孟轲、荀况之流,一同切磋学问,激扬文字,那是何等快哉!只可惜……岁月不饶人,故人多已凋零,盛景亦难再现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往昔百家争鸣黄金时代的无限追忆与深深的感慨。

季风的心情,也因为临淄城的这份独特的繁华与活力,而略微轻松了一些。他知道,齐国虽然在秦国的威压之下,早已不复当年齐桓公、管仲时期的霸主地位,齐王田建更是以其“不修战备,只事秦谨”的懦弱而闻名,但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商业传统,却使得这座城市依旧保持着相当的活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骨。

他按照苏代临别前提供的地址,在城西一处相对僻静、名为“柳絮巷”的巷弄里,找到了一家门面不大,但看起来颇为雅致的客栈,名曰“齐风客栈”。客栈的招牌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而成,上面“齐风”二字,笔力遒劲,颇有古风。

客栈老板是个年约四旬,身着细麻布长衫,头戴方巾,面容精明,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文人气息的齐人。他见季风一行人虽然衣着普通,风尘仆仆,但季风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坚毅之气,素心虽然以布巾遮面,但也难掩其清雅脱俗的风姿,而公孙先生更是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学者的儒雅,便知道这几人绝非寻常的行商走卒。

“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老板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卑不亢地问道。

“住店。”季风说道,“可有清静些的上房?我等长途跋涉,想好生歇息几日。”

“有,有,楼上正好还有几间朝南的雅室,窗外便是本店的后花园,景致清幽,最是适合休养。”老板殷勤地将他们引上二楼。

房间果然如老板所说,陈设虽然算不上奢华,但桌椅床榻皆用上好的木料打造,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楼下一个小巧精致的庭院,院中栽种着几株垂柳和海棠,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其间,倒也颇有几分雅致。

季风对这里的环境颇为满意,便要了三间相邻的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给素心,另一间则给公孙先生和石头。

安顿下来之后,季风便迫不及待地向客栈老板打听稷下学宫的所在,以及……如今学宫的情形。

“稷下学宫?”那老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先是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如今的稷下学宫,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喽。自从……唉,自从秦国势大,列国纷争不休,大王又……唉,不提也罢。总之,肯安心治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齐国现状的惋惜与对稷下学宫衰落的无奈。

“学宫之内,许多着名的先生或已故去,或已离散他国,有的甚至……被秦国以高官厚禄招揽而去,为其出谋划策,助纣为虐!”老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懑,“剩下的,也大多是些皓首穷经、不问世事的老儒生,或是些……趋炎附势、只知歌功颂德的无耻之徒。昔日百家争鸣、思想激荡的盛景,早已是……过眼云烟了。”

季风闻言,心中一沉。看来,苏代所言非虚,稷下学宫的衰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秦国对思想的压制,不仅仅是武力上的清除,更是这种……“釜底抽薪”式的软刀子,通过招揽人才、分化瓦解、统一思想,让其他学派逐渐失去生存的土壤,最终在沉默中消亡。这种手段,比直接的焚书坑儒,更加阴险,也更加……可怕。

“那……学宫之内,可还藏有墨家的典籍?”季风追问道,这才是他此行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老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上下打量了季风一番,迟疑道:“墨家?客官……莫非是墨家弟子?”

季风心中一凛,知道自己问得有些直接了。他连忙掩饰道:“在下只是一介游学之士,对诸子百家之学都颇感兴趣。听闻墨家机关术精妙绝伦,故而想寻些典籍研读一二。”

老板眼中依旧带着一丝怀疑,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摇了摇头,道:“墨家之学,早已被视为‘异端’,其典籍……大多也已在历年的战火和……唉,和官府的‘清查’之中,散佚殆尽了。如今的稷下学宫藏书阁,虽然依旧号称藏书百万,但大多是些儒家经典和歌功颂德的应景之作,像墨家这等‘非主流’的学说,恐怕……早已难觅其踪了。”

季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如果连稷下学宫都找不到墨家的典籍,那他们此行……岂非要空手而归?那《太乙九宫占》,又该如何寻觅?

……

第二日,天色微明,季风便与素心一同,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前往位于临淄城稷门之外的稷下学宫。石头则留在客栈,一来可以照顾年迈体弱的公孙先生,二来也可以在城中暗中打探一些消息。

当他们真正站在稷下学宫那曾经象征着百家争鸣、思想辉煌的朱漆大门前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悲凉,如同深秋的寒雾般,瞬间将他们笼罩。

眼前的稷下学宫,早已不复史书上记载的那般气势恢宏,游人如织,名士云集。高大的宫墙,虽然依旧顽强地矗立着,但多有残破之处,砖石剥落,墙头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老者稀疏的白发,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与世事的沧桑。

那扇曾经敞开迎接四方贤士的朱漆大门,如今也已褪去了昔日的光彩,变得斑驳陆离,门楣之上,“稷下学宫”四个鎏金大字,也已黯淡失色,其中一个“学”字,甚至还缺了一角,仿佛一个无声的叹息,又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学宫之内,更是冷冷清清,一片死寂。宽阔的庭院,本该是学子们切磋论道、激扬文字的场所,如今却杂草丛生,落叶满地,早已不见了当年诸子百家往来辩难、弦歌不辍的盛景。那些曾经高朋满座、思想碰撞的讲堂,如今也大多是蛛网密布,尘封已久,只有几只麻雀在空荡荡的屋檐下筑巢,偶尔发出一两声单调的啾鸣,更添了几分凄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书卷气味,一种……被遗忘的智慧的霉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连思想本身,都在这里停止了呼吸。

“这……这便是昔日百家争鸣的圣地吗?”季风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悲哀。他仿佛能听到,从那些空荡荡的殿宇深处,从那些积满灰尘的竹简之中,传来的一声声……思想的叹息,智慧的呜咽。

他想起了墨家“尚贤”的理念,想起了巨子师父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人才的重视。墨家之所以能在战国时期迅速崛起,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于其开放包容的学术氛围和对各种技艺的兼收并蓄。而眼前的稷下学宫,这座曾经象征着思想自由和学术繁荣的最高殿堂,如今却衰败至此,这不仅仅是齐国的悲哀,更是整个华夏文明的巨大损失。

素心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她能感受到季风心中那份沉重的失落与悲愤。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道:“季公子,盛极必衰,乃是天道循环,非人力所能抗拒。稷下学宫虽已不复当年盛景,但其曾经绽放过的思想光芒,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早已融入了华夏的血脉,指引着后人前行的方向,永不磨灭。”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如同山谷中的清泉,洗涤着季风心中的尘埃。

季风转过头,看着素心那双在晨光中更显清澈明慧的眼眸,以及她嘴角那一抹温柔而坚定的浅笑,心中的激荡渐渐平复下来。他知道,素心是在安慰他,也是在……提醒他,不要沉湎于对过去的哀叹,更要着眼于未来。

“素心姑娘说的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中的那份悲凉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我们进去看看吧。或许……还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墨家先辈留下的,不曾被磨灭的痕迹。”

两人并肩走进这座曾经辉煌,如今却已残破不堪的学宫。学宫之内,偶尔能遇到几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老者。他们大多神情落寞,目光呆滞,仿佛早已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对季风和素心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佝偻着身子,自顾自地走开了,仿佛早已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希望。

季风试图向一位看起来还算精神矍铄,正在庭院中打扫落叶的老儒生打听“九星楼”的所在,以及……学宫内是否还藏有墨家的典籍。

那老儒生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他上下打量了季风一番,见他虽然衣着普通,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身旁的女子更是气质脱俗,不似寻常之辈,便冷冷地说道:“墨家?哼!早已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了!其学说乖僻,不合时宜,早已被圣人之道所唾弃,被大王所禁绝!尔等年轻人,还是多读些圣贤之书,修身齐家,方是正途!”

他顿了顿,又指了指学宫深处一座高耸入云、却显得异常孤寂的九层高楼,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与疏离:“至于那‘九星楼’……乃是学宫禁地,藏有历代先贤的秘典,早已被官府派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尔等休要痴心妄想,速速离去,免得……自取其祸!”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佝偻着身子,继续打扫着那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仿佛要将这世间的尘埃,都一一拂去。

季风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愈发沉重。看来,秦国对思想的压制,不仅仅是焚书坑儒那般简单粗暴的武力清除,更是通过这种……扶植儒家,独尊儒术,将其他学派斥为“异端”,从根本上剥夺其生存的土壤,让其在世人的遗忘和唾弃中,自行消亡。这种“釜底抽薪”的软性手段,比直接的杀戮,更加阴险,也更加……致命。

“季公子,莫要灰心。”素心再次轻声安慰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这位老先生所言,或许只是官府的表面文章。真正的智慧与传承,又岂是区区几道禁令所能完全抹杀的?我们……不妨去学宫的藏书阁看看。那里……或许还保存着一些被遗漏的古老典籍,也未可知。”

季风点了点头,心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便越不能放弃。

两人来到稷下学宫的藏书阁。与学宫其他地方的冷清萧索不同,这藏书阁虽然也显得有些陈旧,但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规模,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只是,这里的藏书,大多是儒家经典、齐国史册以及一些歌功颂德的诗赋文章,很少能看到其他学派的着作。负责看守藏书阁的,也只剩下两名须发皆白,昏昏欲睡的老吏。

季风以上门求学、查阅古籍的士子身份,向那两名老吏拱手行礼,并悄悄塞上了一些从苏代那里得来的楚国贝币。那两名老吏见钱眼开,倒也未曾为难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指了指那些积满灰尘的书架,道:“自己去看吧,莫要大声喧哗,也别弄坏了那些珍贵的竹简和帛书就行。”

季风和素心便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之间,仔细地翻阅查找起来。他们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寻找着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金,希望能从那些故纸堆中,发现一丝关于墨家,关于“九星楼”,关于《太乙九宫占》的线索。

这里的藏书,确实极为丰富,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包。只是,大部分的竹简和帛书,都已残破不堪,许多甚至已被虫蛀鼠咬,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季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原以为,稷下学宫作为百家争鸣的圣地,必然会保存着一些墨家的重要典籍,却没想到……现实竟是如此残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日头渐渐偏西,藏书阁内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季风和素心几乎翻遍了所有可能与墨家相关的书架,却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墨家的痕迹,真的已经在这里被彻底抹去了吗?”季风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素心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

“季公子,你快来看!”

季风连忙走过去,只见素心正蹲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旧书架前,手中捧着一卷……用早已发黑变脆的墨家秘制油布包裹着的竹简!

那油布的材质和包裹的手法,与巨子师父留给他的那卷机关图竹简的包裹布,以及他们在咸阳废弃宅院中找到的那些公输前辈的遗物的包裹布,都极为相似!只是,这卷竹简,看起来更加古老,也更加……残破。

季风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素心手中接过那卷竹简。

他轻轻解开早已腐朽不堪的油布,只见里面露出一卷……同样残破不堪,甚至有些散乱的竹简。竹简的编绳早已断裂,许多竹片也已开裂或缺失,上面的字迹,更是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用古老的墨家蝌蚪文书写的,关于机关术和墨家思想的片段!

“这是……这是墨家先辈留下的残卷!”季风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有些颤抖!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在这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以这种方式,找到墨家失落的传承!

他贪婪地、也是无比虔诚地阅读着那些残存的文字,试图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这些文字,虽然零散破碎,但其中蕴含的智慧与精神,却如同黑夜中的星光,照亮了他迷茫的心灵。

这些文字,记载的并非什么高深的机关秘术,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思想理论,而是一些……墨家弟子在齐地活动的零星记录,一些……关于稷下学宫内部不同学派之间思想碰撞的片段,以及……一些关于齐国政局变迁和墨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隐晦评述。

其中,有一段关于“九星楼”的记载,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瞬间抓住了季风的目光:

“……九星楼,稷下之枢机,藏天下之秘典,亦为齐之命脉所系。其内机关重重,暗合九宫八卦之变,阴阳五行之理,非精通墨、输、阴阳三家之术者,不可入。然,其顶层‘璇玑室’,却另有玄机……传闻,其开启之法,与星辰运转、潮汐涨落、以及……某种失落的‘天外之音’有关,非有缘者,不得其门而入……齐王田氏,视其为禁脔,派重兵日夜把守,更有墨家叛徒……甘为鹰犬,相助为虐,欲窃吾辈先贤之智慧,图谋不轨……”

墨家叛徒!季风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难道……这稷下学宫之内,也有影月那样的墨家叛徒,在为虎作伥?!他们与齐王田氏勾结,又想图谋什么?

而那“璇玑室”的开启之法,竟然与星辰运转、潮汐涨落、以及……某种失落的“天外之音”有关!这……这与他先前和素心研究公孙先生那块“玄武令”时的发现,以及扁鹊所说的《太乙九宫占》可能隐藏着推演天机之法,何其相似!难道……这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就在此时,竹简的末尾,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双眼:

“……临淄东郊,琅琊旧港,有‘望海楼’,其下或有地宫,乃吾辈先贤避祸之所,亦为……传承火种之地。若后世有缘者得见此卷,可循‘北斗指路,沧海月明’之诀,寻觅故人之踪……”

琅琊旧港?望海楼?地宫?传承火种之地?!

这……这难道是墨家在齐地的一处秘密据点?!一个……可能还保存着墨家核心传承的希望之地?!

季风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知道,这便是他们此行,除了《太乙九宫占》之外,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目标!也是他们……延续墨家传承,重振墨家声威的……一线生机!

他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心中的激动与猜测,低声告诉了素心。

素心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激动:“季公子,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或许……真的能在这里,找到墨家失落的传承,找到……属于我们的希望!”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在绝望中重新燃起的,炽热的火焰!他们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们都必须……找到那个“望海楼”,找到那个……可能承载着墨家未来的秘密据点!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将这卷珍贵的墨家残卷小心翼翼地收好,离开这阴暗而充满着腐朽气息的藏书阁之际,一个阴冷而沙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使者,突然从他们身后幽幽传来:

“呵呵,两位……看得如此入神,想必……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吧?不知……可否让老夫也开开眼界,一同……参详参详啊?”

季风和素心闻声,都是心中大骇!他们先前全神贯注于那卷竹简之上,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他们猛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深色儒袍,面容枯瘦如同骷髅,一双三角眼闪烁着如同毒蛇般阴冷而贪婪的光芒的老者,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足三尺之处!他的手中,还拄着一根用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乌黑鸠杖,杖首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枭鸟头颅,那枭鸟的眼睛,仿佛是两颗幽绿的鬼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显得格外诡异和……不祥!

“你……你是谁?!”季风将素心护在身后,手中的短刃已然出鞘,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警惕地盯着那名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老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这个老者身上,散发出一股……极其危险和邪恶的气息!

那老者却不答话,只是用那双阴冷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季风手中的那卷墨家残卷,嘴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早已等待多时的笑容:

“墨家的东西……呵呵……果然……还是落到了老夫的手中啊……”

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与……志在必得的疯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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