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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平南王府,玉澜堂紧闭的雕花木门内,压抑与暴躁的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

温淑华靠坐在厚软的锦被中,脸上敷着一层薄粉,却掩不住病容的憔悴与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焦躁。她面前的紫檀矮几上摊放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墨迹簇新。王妃病中,府中中馈暂交三儿媳红姒与老管家共同打理,这本是宋辰的体恤之策。然而,所有重大决定,乃至每一笔稍大的进项开支,都必须将账册明细呈送到玉澜堂“请王妃定夺”。

温淑华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账页上某个条目,声音因用力而尖细扭曲:“胡闹!简直是胡闹!锦州田庄秋季的粮租,往年这个时候,总有三成左右由庄头直接送来王府库房,为何这次要等全部变卖成银子再入库?!变卖不需要时间?粮价波动不会折损?!这其中的差价损耗谁来担?!账册上为何不写明?!”

站在床前三步开外、挺着六个月隆起的腹部、衣着宽松以减轻负担的红姒,脸色微微发白,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母妃息怒。此事……管家与儿媳商议过,因今年江南粮价看涨,粮铺管事递了信儿,言道若等上两旬,待市价升至顶点,预计整体收益会比往年高出半成有余。粮租尚未离庄,账册上便……未曾先行录入……想着等款项入库,再行补录,与母妃解释原委……”

“想?商议?”温淑华猛地截断红姒的话,胸口剧烈起伏,带着老宅失修的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你们商议?!你们商议就做得主了?!半成?!就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半成蝇头小利,就让王府的粮食搁在外面风吹日晒?!万一遇雨霉变呢?!万一粮铺压价呢?!万一运粮途中遭了变故呢?!这些风险你们想过吗?!账册讲究的是滴水不漏!是即时结清!是万无一失!你们倒好!账都还没入,粮就敢往外搁?你们这管家之权是这么当的?!”

她越说越气,指尖几乎要将账册戳破,枯瘦的手背青筋毕露:“还有这个!库房新制那批锦缎,损耗比例是多少?!账上写的七分?!你当本宫多年管家是吃素的?!这等成色的锦缎,入库点检时稍有闪失,刮坏一根丝都要重罚!按往年规矩,十分损耗才是常事!七分?!账目做得这般‘漂亮’,是想糊弄谁?!是不是觉得本宫病糊涂了!看不明白了?!”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账簿上。红姒下意识地护住小腹,身体微微后倾,饶是她性情温婉,此刻也觉得委屈至极。管家更是冷汗涔涔,连声告罪:“王妃恕罪!是老奴思虑不周!是老奴的疏忽!这损耗比例,确是老奴查阅旧档、估得过于理想了,这就按十分重新核计入册!锦州粮租一事,也是老奴想着为王府多挣些银钱,忘了稳妥当先!是老奴该死!”他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

“该死?你当然该死!”温淑华猛地抄起手边那本写得“漂亮”的锦缎损耗账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管家和红姒脚前狠狠掼去!

“哐啷”一声巨响!

账册带着巨大的力量砸在坚硬平整的青金地砖上,册页脱开飞散,纸片如同断翅的蝴蝶般四下落,哗啦啦铺了满地。

“废物!都是废物!!”温淑华指着地上的狼藉,尖声嘶吼,那声音因竭尽全力而变得破裂刺耳,“滚!都给本宫滚出去!连本账目都理不清、弄不明白!王府离了本宫是不是就天塌了?!搞不清楚这些门道之前,别再来烦我!看着你们就眼晕气闷!”吼完,她已喘息如牛,面色由白转青,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瘫回枕上。

红姒又惊又怕,看着脚下散落的、写满娟秀字迹的账页,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巨大的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若非念着腹中胎儿是她和夫君的骨血、是她最大的牵挂,真恨不得大哭一场。

管家顾不得脸面,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口中不停地:“王妃保重凤体!是老奴无能!老奴无能!这就滚这就滚!”一边收拾一边慌乱地朝红姒使眼色。

红姒强压住眼中的泪意和翻涌的心绪,艰难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哽咽:“母妃息怒……儿媳告退……”说完,在管家几近半搀半扶的力道下,挺着笨重的身子,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玉澜堂。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咳嗽和低骂。

秋日的午后阳光落在庭院里,本该是暖融融的,可红姒和管家却只觉得周身发冷,背上都惊出了一层冷汗。两人走到回廊的阴影处,终于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刚从冰冷的深潭中捞出。

“唉——”管家鬓角花白,此刻更显苍老疲惫,他胡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压低声音抱怨道,“三少奶奶,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王妃这脾性……府里这些年的大账小账,哪一笔不是王妃自个儿精敲细算、独断乾坤?便是王爷出征在外几年,府里也从没出过岔子。如今骤然交到咱们手上……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要合着王妃定下的‘老例儿’!可世易时移,有些做法……”他苦着脸,摇头叹气,“老奴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这怎么做……都不合王妃心意啊!那账目,严了不对,松了也不对……老奴真是……黔驴技穷了!”

红姒倚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孩子不安的踢动,眼中也是茫然和无奈。“我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母妃自清砚……自那件事后,”她隐晦地提了一下沈清砚,“性子越发……喜怒不定。今日说这样,明日又变那样。病中辛苦是有的,可……”她抿了抿唇,把“迁怒”二字咽了回去,化作叹息,“这般下去,咱们便是跑断腿,也落不得一句好。”

两人相对无言,都被这看似“托管”实则掣肘的管家之权压得喘不过气。

过了片刻,红姒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管家,你说……那疏影阁的……二嫂?”

管家一愣,迟疑道:“二少奶奶?世子妃?您是说……请她帮忙看账?”他立刻摇头,“使不得使不得!王妃本就因二少奶奶眼盲之事……”他顿了顿,更压低声音,“王妃那性子您也知道,前番沈姑娘的事……王妃虽未明说,可心里定然记着呢!这节骨眼上,再去寻二少奶奶插手账目……万一被王妃知晓……咱们可没好果子吃!”

红姒的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她站直了身体,目光望向通往后院疏影阁方向曲折的回廊。

“二嫂不是寻常人。”红姒轻声道,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我听蓁蓁时常说起,二嫂在镇国将军府时,才十二岁便独自执掌府中中馈,偌大一个将军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井然。陛下也是慧眼识珠,那般看重她,亲封了中书舍人。夫君私下也常赞二嫂聪慧不凡,有大将之风。管家,您想想,那是何等人物?怎会……”她目光扫过管家手中那叠刚捡拾起来、沾了些灰尘的账册,眼中掠过一丝决心,“咱们眼前这点困局,对她而言,或许……不值一提?”

她深吸一口气,护着肚子,从管家手中抽过几本账册稳稳抱在怀中,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此事就这么定了。我去找二嫂。母妃若怪罪下来……一切由我和三郎担着!若二嫂肯指点迷津,解了府中眼下这燃眉之急,也是大功一件!总好过咱们这般像无头苍蝇般瞎撞,日日挨骂强!”

管家还想再劝,看着红姒那孕肚沉重却眼神坚定的模样,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三少奶奶挺着肚子、抱着账本,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疏影阁走去。

疏影阁内,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几不可闻的花草清香。

莫锦瑟站在窗边的长案前,手中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剪。她面前是一盆枝叶虬结、姿态清矍的古松盆景。素白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开翠绿的松针,银剪轻吻,将一根根旁逸斜出、破坏整体风骨的细弱枝条精准剪除。

动作行云流水,沉稳如山。

偶尔,她会微微停顿,目光虽然仍对着盆景,眼神却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回许多年前镇国将军府的某个午后的暖阳里。耳畔依稀还萦绕着六妹莫时雨那清脆活泼、努力咬字清晰的嗓音,不厌其烦地将账本上的条目一一念给她听。而她,只需安静地听着,便能精准地在妹妹停顿的间隙指出某个数字的谬误、某个逻辑的漏洞,或者某处可能的纰漏。

岁月静好,恍然如梦。

碧城站在一旁安静侍立,看着小姐沉静专注的侧脸,忍不住轻声提议道:“小姐……您从归宁后,还未回过将军府。眼见着入冬了,不如……抽个空,回去看看将军和夫人?还有六小姐、七少爷?也让家里人见见您气色。”她知道小姐在王府过得顺遂,但那份对娘家的思念却是藏不住的。

莫锦瑟手中的银剪停留在半空,细微的金属冷光在她指尖闪烁。她缓缓放下剪刀,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又带着深重怀念的弧度。“是该回去看看了。”她拿起旁边温热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等宋麟回府,我与他商量一下。”

这一个月,宋麟待她一如既往的关照体贴,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周到,甚至更加细致入微。可不知是否错觉,莫锦瑟总觉得两人之间少了一丝之前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沸腾的亲昵。像有一层薄薄的纱,横亘在紧密相贴的灵魂之间。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许……是那夜关于“孩子”的恐惧与退缩,终究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她不敢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解释她的恐惧?解释那深埋的隐患?那无异于亲手剖开两人之间那块不愿触碰的伤疤……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和侍女为难的低语声。紧接着,红姒温婉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疲惫的声音响起:“二嫂在吗?红姒有件烦心事,想请教二嫂,烦请通禀一声。”

碧城眼神询问地看向莫锦瑟。莫锦瑟微微颔首。

门帘掀起,红姒挺着硕大的孕肚,抱着厚厚的几本账册,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有些艰难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额角微微见汗,眼神里含着希冀又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莫锦瑟放下茶盏,主动迎了上去,声音温和带着关切:“三弟妹这是做什么?月份这么大了,有什么事让人传个话便是,怎劳你亲自过来?”她眼神示意碧城,“还不快扶三少奶奶坐下!”

碧城和红姒的侍女连忙上前,一个接账本,一个小心地搀扶着红姒坐下。红姒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稍稍平复,脸上挤出歉意的笑容:“叨扰二嫂清静了。实在是……有些事,绕不过去,非厚着脸皮来求二嫂指点不可。”

莫锦瑟在她对面的软凳上坐下,眸光沉静如水,已隐隐猜到几分:“弟妹但说无妨,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红姒便也不再客套,将管家和自己掌家这月余来的难处、特别是账目上如何被温淑华挑刺、责骂的憋屈和困窘娓娓道来。没有刻意诉苦,但那份无奈和压力却在语气间流淌:“……那账册,母妃看着处处都是错漏,可我和管家……实在是不通其中关窍,怎么做都是错。今日又……又被摔了一本出来……”她眼圈微红,带着对腹中孩子担忧的后怕,“实在……实在没办法了。王爷也曾提过,二嫂当年在将军府执掌中馈的本事……红姒斗胆,想请二嫂……帮红姒看看这些账册?指点指点迷津?否则……红姒真是寸步难行,怕误了王府大事。”

她那句“怕误了王府大事”,情真意切,分量颇重。目光殷切地看着莫锦瑟,仿佛她是黑暗中的唯一光亮。

莫锦瑟静静听完,目光扫过碧城手中捧着的那叠厚重的账本,又落在红姒疲惫而期盼的脸上。她轻轻叹了口气:“弟妹辛苦了。为府中之事如此奔忙,还要顾着腹中麟儿……着实不易。”她停顿了一下,缓缓道,“说来惭愧。锦瑟在将军府时,打理账目,靠的是六妹一双慧眼帮我诵读。我双目有疾,无法视物……”

红姒眼中的光瞬间暗了暗。

莫锦瑟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若弟妹不嫌弃,愿意念给锦瑟听……锦瑟或可从旁细听,凭昔日些许浅薄经验,看看能否觉察到些不合情理之处,说与弟妹参考?如何?”

峰回路转!红姒黯淡下去的眼神陡然重新燃起希望,甚至带上了惊喜的光芒!只要能找到账目错漏的根源,让她做什么都行!“太好了!红姒怎会嫌弃!二嫂愿劳心指点,红姒感激不尽!”她忙不迭地应下,又对侍女吩咐,“快!把账册拿给二嫂!”

莫锦瑟微微一笑:“那便请弟妹辛苦些,从第一本今日被母妃指出的那份锦州粮租账目开始念吧。”她微微侧耳,一副准备仔细聆听的专注模样。

午后的疏影阁,阳光静谧流淌。红姒清润的嗓音带着一丝谨慎,认真诵读着账册上的条目、数字、说明。莫锦瑟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眼帘微垂,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搭在温热的茶杯壁上,仿佛只是沉浸在这声音里,用听觉检视着其中的纹理。

每当红姒念到一个节点,莫锦瑟时而眉峰微蹙,时而若有所思,待红姒念完一段,她便适时开口,声音清晰而温和:

“弟妹停一下。方才那笔粮租入库前押运路费的预估,‘二百五十两’?似乎偏高了些。去年锦州水灾修复,新整饬过的那条运粮官道已可通行大车,损耗降低许多。押运人手若照旧例安排……你再看看往年同类运距的开销参考?是否在二百两左右浮动?”

“这一项——修缮西跨院耳房所用砖料采购,‘三等青砖六千块,支银一百二十两。’这数倒是没问题,但后面这项‘细砂一百车,支银六十两’,比例有异。按常例,这等小工程砖砂耗费比例,砂石至多不超过砖料银钱的三分之一才合情理……需让管事再细细核验用料清单,莫不是将其他处的砂石开支挪填在此处了?”

“还有,厨房上月采买项下……‘活鸭五十只,支银三十五两?’这鸭价……长安冬日鸭肉确实紧俏些,但即便涨到七百文一只,五十只也不过三十五两?账上却无单价?为何不注明?如此记录,日后若遇审计盘查,恐留有漏洞,难以解释清楚……”

莫锦瑟的指点,并非疾言厉色地指出“错处”,更像一位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循循善诱地指出条目的疑点、逻辑的缺环、记载的疏漏,甚至是更合理、更精细的账目处理方式。她语速平稳,依据的或是府中旧例,或是市场常情,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每一条“提醒”,都如同庖丁解牛,精准地切入红姒和管家之前未曾留意或根本看不透的关键缝隙。

红姒初始还有些紧张,越听眼睛越亮!她快速地用朱笔在账册旁仔细记录着莫锦瑟的每一句指点,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账目不是死板的数字堆砌,里面藏着这么多“门道”!二嫂的点拨,不仅解开了她被婆母责骂的困局,更仿佛为她推开了另一扇认识世事人情、理解管理之道的窗户!钦佩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也让她忽略了二嫂那非凡敏锐的洞察力,在常人眼中,是如何超乎想象。

时间在笔墨与清雅的声音中悄然流逝,夕阳西斜,将窗外的庭院染上一层柔和的金红色。

就在红姒捧着标注满朱红色笔记和备注的账册,几乎忘了时辰之时,帘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宋麟一身绯色侍郎官袍未除,身形挺拔地走了进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刑部案牍磨人的倦意,却在踏入内室、看到妻子安然坐于暖阁之中时,眼底瞬间拂过一抹深沉的暖流和安心。

红姒慌忙起身行礼:“二哥。”

宋麟摆摆手,目光快速扫过红姒手中的账册和旁边摊开的厚厚本子,最后定格在莫锦瑟恬静温婉的侧脸上,声音自然放柔了几分:“无妨。弟妹也在?你身子重,不必拘礼。”他没有问在做什么,只随意看向莫锦瑟。

他心中了然——红姒这丫头是病急乱投医,请到锦瑟这尊真佛了。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份在刑部沉淀的冷肃倦意悄然散去几分。

“看你们正忙着?”宋麟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他走到莫锦瑟身边的主位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微微透着凉意的手,掌心包裹传递着温热的暖流,“莫要太劳神。弟妹身子重,更是要多顾惜些。”这话是看着红姒说的,语气温和,是兄长对弟媳应有的关切。

红姒如蒙大赦,捧着那本如同被点石成金的账册,如同抱着最大的收获和底气。她连忙道:“二哥说的是。今日真是多亏了二嫂指点迷津,几句话便解开了红姒许多日日夜夜都想不透的难题!受益匪浅!眼看天色渐晚,红姒不敢再多叨扰二哥二嫂休息。”她站起身,动作因孕肚而略显笨拙,脸上带着真挚的感激,“二嫂,今日多谢您!红姒明日再来请教?”

莫锦瑟轻轻颔首,回握了一下宋麟温热的手掌,声音柔和:“弟妹客气了。同在一府,互相帮衬是应当的。你仔细身子要紧,账目之事,慢慢来便是。让人好生送三少奶奶回去,脚下千万稳当着。”后一句是对着红姒的贴身侍女吩咐的。

侍女恭敬应下,连忙上前小心搀扶。红姒再次道谢,才在侍女的细心护持下,挺着沉重的肚子,步履略缓却带着几分终于寻到方向的笃定,走出了疏影阁温暖的烛光范围。

门帘落下,室内只剩下宋麟与莫锦瑟两人。

碧城极有眼色,悄然无声地带着几个侍奉的婢女退了出去,只在外间轻声吩咐备水伺候世子更衣。

宋麟握着莫锦瑟的手没有松开,拇指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还有两人距离极近的、平缓悠长的呼吸声。阳光暖意被夜色取代,烛光为莫锦瑟完美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长睫低垂,投下淡淡的阴影。

宋麟看着妻子在烛光下如同精心烧制的白瓷般细腻温润的脸颊,还有那微微轻颤的长睫,心中那一处隐秘的、因她对“孩子”的犹豫退缩而产生的阴霾,又被此刻满室的馨宁美好驱淡了许多。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落下一吻在手背:“累了?”

莫锦瑟抬眼看他,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和……几分藏得极深的小心翼翼。“还好。只是听着账目,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她微微歪头,眼神似乎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时也是这般……时雨念着账本,叽叽喳喳的,我听着,偶尔提点她几句……时间过得真快。”语气里是浓浓的怀念。

“想家了?”宋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深处那份潜藏的、对亲人的深深眷恋。他能感觉到她指尖那瞬间轻微的悸动。

莫锦瑟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她轻轻咬了咬下唇,那点细微的犹豫和不安,在她低头垂眸时显露无疑。她抬起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盛满了窗外的星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看向宋麟:

“宋麟…我……”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了些,“我想……能不能……回趟将军府?”

怕他误会,她立刻接着解释,语速有些快:“不是王府里谁惹了我,你知道的…大家都很好。我是真的想父亲、娘亲、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了……也想时雨那丫头,还有北辰那个小皮猴儿……”提到幼弟的名字时,她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纯粹温暖的笑意,转瞬又化作了更深切的思念,“归宁后,一直没得空回去。如今入了冬……也不知道父亲的老寒腿可还好些……时雨那丫头掌家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北辰习武可别受了伤……我……”

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脆弱得让人心尖发紧。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指节微微用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凭,也是她所有脆弱心思的出口。

宋麟看着她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思家之情,看着她少有的、在他面前流露出这份毫不掩饰的依恋与柔软请求,只觉得心底被那滚烫的思念和忐忑重重撞了一下。所有的疑虑、那点因孩子而起的微妙隔阂,都被瞬间涌上的心疼与怜惜冲得干干净净!

她是他拼尽所有、千难万险才娶回来的珍宝!她的一点思家之意,便足够让他心肠柔软成水。他怎会拒绝?

“傻姑娘。”宋麟低叹一声,心中酸软一片,手臂一收,便将那微凉馨香的身子轻轻带入了怀中。他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安抚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温热的唇瓣在她光洁的额角烙下轻柔一吻,“想家自然该回去看看!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问我?”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全然包容的温柔和一丝调侃的逗弄,“你父兄尚在朝为官,将军府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何时想归家省亲,都是人之常情。莫非在锦瑟心里,我宋麟是那般不近人情、阻你回娘家的莽夫?”

莫锦瑟被拥在熟悉而坚实的怀抱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宠溺与纵容,那股积压在心底许久、因恐惧“烛九阴”隐患而不敢提及“孩子”的压抑感得到了瞬间的纾解。心中暖暖的,又酸酸的,眼眶微热,差点落下泪来。

“不是!”她连忙在他怀里摇头,声音闷闷地却透着欢喜,“我知道你不是!”她的手也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我只是……”

“只是什么?”宋麟微微低头,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小巧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瓣,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漾满了笑意,带着一点促狭,“怕我舍不得放你走?”

他故意贴得更近,暧昧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声音放得又低又磁,只有她一人能听清:

“想回去可以。不过……”他拖长了尾音,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温柔火焰、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欲的眼眸,“回去前和回来后,我的世子妃……可得‘好好表现’,让为夫……心满意足才成。”他的指尖划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意有所指,“可断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让夫君觉得意犹未尽,像要昏过去似的不堪挞伐了,可好?”

那暧昧无比的言语和眼神,瞬间点燃了莫锦瑟脸上的红霞!从脸颊一路蔓延到小巧的耳垂,连带着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晕!她羞恼地握起粉拳,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宋麟!你!……你讨厌!”娇嗔的控诉脱口而出,声音因羞窘而微微发颤。

“哈哈哈!”宋麟被她这副羞窘可人的模样取悦了,爽朗低沉的笑声如同醇厚的佳酿在寂静温暖的室内流淌开来。他非但不松开她,反而收紧了手臂,将那纤细柔软的身躯更紧密地拥在怀里,感受着她因羞恼而轻轻颤动的身体。

连日笼罩在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情人间亲昵狎昵的玩笑与温存中被骤然撕破!

那些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那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忧虑,在宋麟这带着深情与浓烈爱欲的回应面前,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也许……也许是她多心了?也许他……并没有因那夜的退缩而心存芥蒂?他只是……在等她自己想明白?

她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似乎悄然松动了一角。回娘家……回到那个无条件宠爱她、包容她的地方……或许能让她重获勇气,去面对那些深埋的恐惧,去寻找一个……能与他共同承担未来风雨的答案?

宋麟拥着她温软的身子,感受着怀中人情绪从忐忑到羞恼再到此刻难得一见的宁静依赖。他埋首在她散发着冷梅幽香的发髻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因看到红姒和账册时心中瞬间腾起的、那点对温淑华掌控欲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看着红姒挺着六个月的大肚,艰难行走的模样……再看看怀中心尖上的珍宝。关于“孩子”的强烈渴望并未因她的退缩而熄灭,反而在他心底深处燃烧得更加炽热!

那是他和锦瑟血脉的延续!是他给予她的、最深的爱的证明!是能将他们此生绑得更牢不可破的羁绊!

但……

宋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

不可操之过急。

他今日愉悦的笑容,不仅仅是因为她答应归宁,更是因为她方才那娇嗔自然的羞恼反应,那紧紧抱住他的依赖姿态。这才是他熟悉的锦瑟,鲜活灵动,而不是那夜蜷缩在被子里、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眼神陌生而疏离的她。

她需要时间。或许她还沉浸在沈清砚那番恶毒言语的阴影里?或许她对成为母亲,有着不为人知的恐惧?没关系的,锦瑟。宋麟在心中默默承诺。我会等。等到你愿意主动向我敞开所有的心结,等到你亲口告诉我,你也期待着拥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在那之前,我能做的,就是将所有的耐心、包容与滚烫的爱意倾注给你,如同阳光融化坚冰,一点点驱散你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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