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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婚房内跳跃,将满室红绸映得愈发深沉旖旎,却也在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拖曳出不安晃动的阴影。莫锦瑟独坐案前,指下冰凉的玉梳竟硌得掌心生疼。白日里池皇后宫苑中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盘桓,像一张无形蛛网,越收越紧。

公孙漱玉那张柔婉含笑的芙蓉面,此刻在回忆里每一寸弧度都透出阴鸷算计。她曾是明太后执掌宫闱时身边最得意的昭仪,言笑举止皆是后宫典范。太后驾崩,新帝文昭仁厚宽和,连明怀霄那般身份尴尬、曾与太后共谋的明氏子孙都未曾苛待,赐予王爵尊荣。一个已无依凭、安守寿康宫便可得享天年的前朝昭仪,何苦要像一支随风飘摇的藤萝,近乎谄媚而急切地去攀附临渊王明怀霄!去巴结骄纵难驯的乐阳公主皇甫月!而今日,竟又这般熟稔地“依附”了势力日盛的池皇后!

无论谁将来登上权力之巅,临渊王得势?乐阳掌权?抑或是池皇后彻底坐稳“第二个明太后”的交椅?她公孙漱玉似乎都能在这盘根错节的藤蔓丛里,稳稳地占据一席之地。这份对“活路”的执着,这份布局的精妙与无耻,太过周详,周详得令人脊背生寒!绝非一个仅求安稳度日、朝不保夕的深宫女子所能掌控。

只为苟活?莫锦瑟指尖深深嵌入梳齿缝隙,冷硬如玉的质地传来刺骨的寒。不!绝不!这长安城纵有万般艰险,也远未到要她一位前朝昭仪如此放下身段、四面讨好、在刀尖上跳舞求生的地步!除非……她所求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活着”。

她背后,一定站着什么!有人牵动着这根看似柔弱无骨的丝线!

明太后临终前那虚弱而刻骨的话语再次回响耳畔,每个名字都像灌了铅的铁块,砸在心上。“嘉祯……去查……明怀霄……宋辰……还有……冀王……皇甫凌……”

冀王皇甫凌!莫锦瑟的心骤然沉入冰窟!

昔日大哥莫元昭那平地惊雷般的贪墨案,如同一滴滚油溅入深潭。明怀霄几乎是闻着血腥味,急不可耐地出现在风雨飘摇的将军府中。彼时他那看似温和的宽慰,字字句句都是裹着蜜糖的毒饵,言语间露出的急切、慌乱,还有他情急之下暴露的——对嘉祯太子案真凶的“知情”!正是那一刻,明怀霄在莫锦瑟心中那疑凶的名单上,便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而平南王宋辰……莫锦瑟眼神锐利如刀锋。何其巧合!宋辰奉召回京的官船刚刚靠岸,诏令他整顿京畿武备的旨意墨迹未干,公孙漱玉那双“不安”的眼,便已低眉顺眼地望向了坤宁宫池皇后的方向!难道那桩如疽附骨般缠绕七载的嘉祯太子案……真与这位驻守边陲、军权在握的悍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亦或是……冀王皇甫凌!那个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花花太岁,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王爷?他那副终日醺醉、浑浑噩噩的皮囊之下,当真是空空如也?

公孙漱玉……莫锦瑟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了吞下。你费尽心机织就的这张网,那根最终指向八方的线头,究竟攥在平南王宋辰那只布满老茧、掌控生杀的手中?还是缠绕在冀王皇甫凌那摊看似腐臭糜烂的泥沼深处?

“嘎吱——”

门枢转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惊断了莫锦瑟翻腾的思绪。

暖色的烛火微微一晃,一道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温红的光晕。碧城本已张开的嘴在宋麟一个凌厉的眼神示意下倏然紧闭,她垂手屏息,迅速地、毫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从外面合拢了沉重的房门。

宋麟的脚步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几乎无声。他高大的身形裹着刑部侍郎的绯色常服,衣襟上沾染着些微刑部积案所特有的尘埃气和一点不易察觉的陈旧墨味。肩头、袖口染着深秋入夜后的凉意,带着一丝风霜仆仆的味道。一整日深陷于刑部那令人窒息的案牍泥潭之中,被皇甫洵暗中搅起却又意图不明的手脚绊住心神,与各方推诿、制衡、角力……唯有在踏入这方被红烛暖香包围的小天地,目光触及案前端坐那抹沉静又带着些忧虑的身影时,他紧蹙的眉峰才真正松开些许。

从何时起?或许是更早。但这五日的新婚燕尔,她终于名正言顺成为他宋麟的妻子后,一种更汹涌、更毫无保留的倾注便已在他心底扎根、蔓延。他想将世间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亦想将她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揉进骨血里珍藏独占。这种感觉,在她沉思出神的静谧侧影落入眼帘时,陡然攀升至顶峰。

“怎么了?”他走近,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披风沐露归来的微哑,却揉入了只在她面前才有的温存,“进宫复职……不开心?”他从桌上翻起一只白玉茶盅,提起温在锡壶里的清茶,缓缓注入。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中翻滚的深沉思虑。

莫锦瑟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颤,这才发觉丈夫已然归来。她倏然抬首,眼底深处的寒冰在触及他熟悉身影的瞬间消融,漾起真切暖意:“刑部很忙吗?看你今日去的早,回的晚。”她的目光落在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疲惫的眉宇间。

宋麟薄唇勾起一抹淡笑,将那白玉盏推至她手边暖着。白瓷衬着他指骨分明的手,带着一种掌控力量的冷硬线条。“左不过是些压了许久的陈年旧案。”他语调随意,仿佛只是拂去肩头尘埃般轻松,“积弊如山,收拾起来总要费些功夫。还好,尚能应付。”他轻描淡写带过刑部那浑水深潭中的刀光剑影、皇甫洵那欲言又止的试探和阻挠。今日刑部堂上那份被故意压下、关于冀州流民案银钱流向异常的密报……他暂时按下不提。

看着丈夫举手投足间那份褪尽少年浮华、沉稳持重中又不减半分贵胄清贵的姿态,莫锦瑟心头漫过一丝暖流,却又夹杂着更深的忧虑。她接过茶盅,暖意沿着杯壁渗入指尖。

“宫里……倒也还好。”她抿了口清茶,润过喉咙才道,“陛下一开始为着太子殿下与孔希仁孔大人那桩……关于江南盐引改制的朝堂之争,吵得焦头烂额,险些下不来台。孔大人死犟着祖宗成法不可轻动,太子殿下主张当‘法无定法,利国便民’才是上策,两方僵持不下,面红耳赤。”她唇角微扬,似回想起当时剑拔弩张又略显滑稽的场面,“我便私下给陛下递了个折中的法子……仿照前朝开边例,设立短时限的‘试点’,以观成效,堵了那些墨守成规者的嘴,也给了太子殿下推行新政的台阶。陛下龙心大悦,立时准了。”

宋麟闻言,那双惯常带着审视与凌厉的桃花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泻出激赏的光彩,如同拨开阴云的暖阳。“妙!”他击节赞赏,探身靠近她,呼吸拂过她额角的碎发,“我家夫人聪慧无人能及,这般棘手的事情,四两拨千斤便化解于无形,比我们这些在朝堂上扯皮斗狠的莽夫,强出千倍万倍!”那赞叹真挚、滚烫,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自矜——为他能拥有如此的珍宝。

莫锦瑟被他看得脸上飞红,垂下眼睫,啜着茶,试图掩饰那份被爱人褒奖带来的羞赧悸动。

烛影跳动,将两人亲昵的轮廓投在铺满暗红锦褥的床畔。短暂的温馨沉默流淌过。片刻后,莫锦瑟放下茶盏,杯底轻触光洁桌面的声响细微却清晰。她抬起眼,目光再度凝聚,先前眼底的暖意沉淀为更深一层的凝重。

“今日……我遇到中宫了。”她平静开口。

宋麟正侧首给自己斟茶,动作未有半分滞涩,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仿佛听闻的不过是件闲散琐事,但那微微捏紧瓷壶手柄的指关节,泄露了他瞬间绷紧的关注。

“池皇后身上……”莫锦瑟的声音压得低了,仿佛怕惊扰空气中无形的线,“有公孙漱玉的味道。那股独特的……异香。我认得出来。”

清亮的茶水注入宋麟手中的青瓷茶盏,发出泠泠细响。他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停在唇边,并未饮下。

“哦?”他抬眼,眸光深沉锐利如箭镞,投向莫锦瑟沉静的双眼,“你疑心……公孙漱玉那根藤,又攀上坤宁宫这棵看似根基未稳、却已颇得圣心之势的新树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冷冽的剖析,“太后一去,她势力崩塌。如今这后宫里,池氏靠着陛下对她那点亏欠,又仗着家族势力与膝下皇嗣,行事愈发没了顾忌。前些日子暗中拉拢原明太后旧属,如今又公然为太子拉拢朝臣站台,气势汹汹,当真摆出了要做‘第二个明太后’的姿态……”宋麟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薄,“可惜,有其形而无其神,有其胆而无其谋,更无明太后那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和气度!若非陛下念旧且眼下暂无更合心意的继后人选……”后面的话他没说尽,但未尽之言如同冰屑弥漫在空气里。

莫锦瑟点了点头,眉心蹙得更紧:“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公孙漱玉在乐阳公主府和临渊王府两处跳槽般反复投靠,已然惹人猜忌,明怀霄不是傻子,乐阳亦非善类。此刻她又去依附池皇后……难道她就笃定池皇后这条船不会翻?笃定池氏这‘第二个明太后’的势能一直旺下去?她公孙漱玉何时有了这洞察天机、押宝押得如此准确的本事?”

“或者说……”宋麟眸底幽光乍现,接过了莫锦瑟未尽的话,“她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认为池皇后这条船,当下值得一攀?值得在这个时机、以这种方式去攀?”

婚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凝的寂静。烛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细微的噼啪声在此时分外清晰。红光流泻在两人之间,将他们彼此眼中闪烁的惊疑不定映照得分外分明。

莫锦瑟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澄澈。她迎上宋麟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宋麟,我有个推论。公孙漱玉在这各方势力间百般钻营、左右逢源,绝不可能只为了她自己卑微的苟活!”

她眼神笃定,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剑,直接剖开那层假象:“我怀疑,她背后有人!有人在指使!有人在布局!利用她这张曾在明太后身边、如今看起来已然‘失势落魄’,反而更具隐蔽性和迷惑性的‘旧牌’,在试探、在牵引、甚至是在操控着……池皇后这突然迅猛崛起的后起之势!以池氏为掩护,去达成那个背后之人真正无法光明正大走出的步!”

“谁?”宋麟的声音低沉如墨玉相击,瞬间压低了周遭空气。他眸中翻涌的不再是情意,而是刑部侍郎审阅生死卷宗时才有的冷冽专注。

莫锦瑟身体微微前倾,靠近烛光,仿佛要将那个名字于幽暗中灼烧出来。她的声音清晰、坚定,仿佛带着穿透七载疑云的力量:

“冀——王——皇甫——凌!”

这个在太后遗言中沉甸甸的名字被骤然掷出,如同惊雷炸响于静室!窗外庭园里的夏虫似乎都噤声了一瞬。

宋麟眼神倏然锐利如鹰隼攫物,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杯壁似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微鸣。他不置可否,目光死死锁住莫锦瑟,仿佛要从她脸上每一寸表情中找出哪怕一丝犹疑。

“此前,”宋麟的声音冷冽彻骨,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你父亲莫将军,还有我,都曾疑心过皇甫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疑心嘉祯太子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甚至……他就是那个潜藏在最深处,操刀的真凶!”

他话锋陡转,锋利如刀,直指核心:“那么,若真是他皇甫凌藏在这公孙漱玉这张残破牌位的背后……在这长安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如此不择手段、翻腾搅动……他现下布这等迷局,冒这等凶险,所求为何?!”

莫锦瑟迎着他几乎能将人洞穿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窗外更深露重,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于千仞寒潭,直指那不可言说的深渊:

“为谋夺大晟……万乘之尊!”

整个婚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如铁!烛光似乎都被这惊世骇俗的六字震得猛跳了一下。案头那盏清茶袅袅腾起的热气,在这一刻都仿佛被冻结成了冰白的霜雾。宋麟眼中所有的沉静都被这骤然而至的终极论断彻底撕裂,只剩下一片寒芒暴射的惊涛骇浪!

万乘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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