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最高档的涉外宾馆，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资本主义的香水味。
铺着厚绒地毯的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门口，气氛却像是两国交战的边境线。
香江来的陈彼得先生，这次阵仗摆得更足了。
他身边除了那个金丝眼镜助理，还多了三个穿着笔挺西装、眼神锐利、一口流利英语夹杂着法律术语的外国律师。
桌面上摆着的合同草案，比在宁河时厚了三倍不止，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看着就让人头晕。
“张总，我们又见面了。”
陈彼得笑容依旧，但眼底多了几分志在必得，“这次我们聘请了国际上顶尖的麦坚拿律师事务所的专家，确保我们的合作，完全符合国际商业规范和知识产权保护准则。”
他示意了一下，为首的那个秃顶外国律师，操着生硬的中文，开始逐条解释合同。
语速快，用词刁钻，什么“单向最惠国待遇”、“技术回授条款”、“非竞争性补充协议”……一套套的专业名词砸过来，听得周文明和宁河外经贸办来的同志额头直冒汗，根本插不上话。
张九烨面色沉静，心里却冷笑连连。
这帮人，是打算用法律文书织一张天罗地网，把东源彻底捆死。
就在这时，张九烨身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轻轻推了推眼镜，用同样流利且带着伦敦腔的英语开口了：“抱歉，史密斯先生，关于贵方提出的第7.3条款，‘附属技术改进的排他性授权’，我认为其定义过于宽泛，可能涵盖我方基于通用工程技术进行的任何优化，这不符合专利法鼓励创新的基本精神，也超出了合作应有的对等原则。我方建议，将范围限定在直接基于贵方提供的核心专利所进行的、且无法分割的特定改进。”
说话的是钟逸明，张九烨年前通过各种关系，从海外挖回来的法学博士，精通国际商法和知识产权，如今是东源法务小组的顶梁柱。
他这一开口，不卑不亢，直接点中了对方条款中最阴险的陷阱之一！
那个叫史密斯的秃顶律师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钟逸明一眼，随即开始引经据典地反驳。
顿时，谈判桌上变成了两个法律专家的战场，英语交锋，唇枪舌剑。
钟逸明带着他那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团队，竟然和对方三个国际大律师打得有来有回，将一条条隐藏极深的陷阱条款，像拆解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据理力争地要求修改或删除。
陈彼得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好看了。
他没想到，这个内地乡镇企业，居然藏着这样的法律人才！
张九烨稳坐钓鱼台，心里给钟逸明点了个赞。
这步棋，走对了！
谈判间隙，双方人员去洗手间。
张九烨在走廊里，无意中看到一个宾馆的服务员，眼神有些闪烁地从他们会议室门口快步离开。
他心里微微一动，留了个心眼。
下午的谈判，进入了最核心也是最艰难的部分——知识产权归属和技术培训。
对方死死咬住，坚持东源使用生产线过程中产生的任何技术改进，都必须无条件、排他性地授权给他们。
这简直是明抢！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
陈彼得甚至故作姿态地看了看手表，暗示时间宝贵。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对方技术团队里，那个头发花白、一直沉默不语的首席技术代表，德国人汉斯博士，趁着休息时，在茶水间“偶遇”了张九烨。
汉斯博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低声对张九烨说：“张先生，你们……很有想法。我看了你们那份关于未来彩电数字化、平板化的技术展望简报，虽然只是构想，但……很有远见。”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知识产权条款，是商业行为。但技术……技术不应该被这样锁死。他们（指陈彼得和律师）不懂。”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离开了。
这个意外的接触，像一道闪电划过张九烨脑海！
他立刻意识到，突破口可能就在这个严谨又带着点理想主义的老技术专家身上！
回到谈判桌，张九烨不再纠缠于具体条款的逐字争论。
他话锋一转，开始描绘一幅宏大的蓝图，用的不是法律语言，而是充满感染力的愿景：“陈先生，史密斯律师，还有汉斯博士。我们东源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条生产线。我们想做的，是建立起中国人自己的、具有全球竞争力的彩电产业！这条生产线，只是一个起点。未来，我们会研发更清晰的数字信号处理技术，会探索更轻薄的平板显示技术！那将是一个万亿级别的市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汉斯博士：“技术是无国界的，但技术的进步需要所有热爱它的人共同努力。我们希望，这次合作，是一个开始，是一个双方技术人员互相学习、共同推动行业进步的开始，而不是一场冰冷的、充满算计的交易。”
他这番话，尤其是对技术未来的描绘，明显打动了汉斯博士。
老博士扶了扶眼镜，在后续关于技术培训和支持的条款讨论中，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强调充分技术转移和人员培训对保证生产线效能的重要性，甚至隐隐驳斥了律师提出的某些限制性条款。
陈彼得和律师们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们感觉自己团队内部出现了“裂痕”。
最终，在钟逸明团队专业、顽强的法律攻防，以及张九烨描绘的产业前景对技术人员的感召下，东源集团成功签署了引进合同。
合同价格远低于市场预期，剔除了绝大部分不公平的陷阱条款，明确了东源自有改进技术的独立知识产权，并且包含了为期六个月、由汉斯博士团队亲自指导的全面技术培训！
一场看似不可能赢的谈判，硬是被张九烨凭借超前布局的人才和对人心的把握，扭转了过来！
签完字，陈彼得几乎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张九烨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秘书小陈就急匆匆地赶来，脸色发白地汇报：“张总，不好了！宾馆保卫科刚通知我们，他们抓获了一个被收买的服务员，那人承认……承认这几天一直在利用打扫卫生的机会，在咱们会议室偷放窃听器！咱们的谈判内容，可能泄露了！”
张九烨心里猛地一沉！果然有内鬼！
他立刻回想起谈判中几个关键时刻，对方似乎总能提前预判他们的某些底线和策略。
“查！立刻查清楚，是谁指使的！泄露了哪些内容？”张九烨的声音冷得像冰。
虽然合同已经签了，大局已定。
但这个被买通的服务员，到底偷听到了多少？那些被泄露的、关于东源谈判策略、技术关注点、乃至未来产业布局的只言片语，会落到谁的手里？又会给即将到来的设备引进和后续发展，带来怎样的麻烦？
刚刚取得谈判胜利的喜悦，瞬间被一层新的阴霾所笼罩。
这条费尽心力才打通的引进渠道，在抵达终点前，显然还要经历更多的暗礁与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