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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紧张与期待中悄然滑过半月。

英国公府轰然倒塌的余波,在萧珩铁腕弹压与皇帝刻意冷处理下,并未在京城掀起太大的持续动荡。勋贵们被彻底震慑,一时间偃旗息鼓,朝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北境传来的情报却一日紧似一日。阿史那贺鲁与西戎左贤王勾结的迹象愈发明显,边境线上,零星的摩擦和试探性袭击时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萧珩坐镇中枢,一面通过“夜枭”遥控指挥北境布防,一面不动声色地加快着新政的推行步伐,尤其是关乎军需民生的工坊布局与粮秣储备。他如同一张绷紧的硬弓,沉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最终爆发的临界点。而那张弓弦唯一的柔软处,便是松涛苑里需要静养的人。

沈清璃被萧珩近乎霸道地“禁足”在松涛苑内。朝堂风波、北境军情,所有可能引起她情绪剧烈波动的消息都被萧珩严密地过滤在外。太医每日请脉,药膳汤水不断,萧珩更是推掉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和公务,只要人在府中,必定亲自守在她身边,监督她休息,陪她说话解闷,甚至笨拙地学着给她揉按浮肿的小腿。

沈清璃知道他的担忧,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再过度操劳。她顺从地扮演着被精心呵护的角色,大部分时间都倚在软榻上看书、处理一些王府内务的简报,或是逗弄着萧珩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只通体雪白、温顺异常的异瞳狮子猫。腹中的胎儿已近八月,沉甸甸的份量让她行动更加不便,腰背的酸痛也日益明显。但她的心,却有一半早已飞向了格物院那间灯火通明的工坊。

每日傍晚,陈老栓都会亲自来到松涛苑外院,隔着垂花门,向值守的墨影或王大山呈递一份工坊的进展简报。简报写得歪歪扭扭,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亢奋。飞梭轨道末端的“重力缓坡”结构已按王妃的构想改造完毕,经过多次小比例模型测试,效果惊人!冲击力锐减,运行平稳!他们正在全力制造符合原型机尺寸的整套飞梭往复系统,预计再有五日,便可进行第一次全机联动试运行!

每一次收到这样的简报,沈清璃紧蹙的眉心都会舒展几分,眼中重新燃起明亮的光芒。她知道,那不仅仅是一台机器的突破,更是陈老栓活下去的信念,是北境潜在的转机,是她和萧珩手中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五日后,黄昏。

格物院深处,那间属于水力器械研发组的工坊,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浓重的桐油味、金属冷却液的味道,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

巨大的原型机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工坊中央。粗壮的铸铁框架被擦拭得锃亮,复杂精密的齿轮组、联动杆、曲轴泛着冷硬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经过彻底改造的飞梭往复机构——原本用于硬性卡止的笨重卡榫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在经线轨道末端延伸而出的一段精钢打造的、向上倾斜约十五度的光滑缓坡轨道。坡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巧的回弹棘轮装置。

陈老栓站在机器旁,背脊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那件半旧的匠作服也洗得干干净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与狂热。他枯瘦的手掌紧紧握着一把沉重的黄铜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一寸寸扫过机器的每一个关键连接点。

在他周围,十几名核心匠人屏息凝神,各司其位。有的守在巨大的水轮驱动闸阀旁,有的紧盯着复杂的传动链条,有的则死死盯着那架设在缓坡轨道起始点、闪烁着寒光的精钢飞梭。工坊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松涛苑的软轿,在萧珩的亲自护送下,于日落前抵达了格物院。沈清璃被萧珩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轿。她穿着特制的宽大锦袍,腹部高高隆起,行动缓慢,脸色在夕阳余晖下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投入火炉的星辰,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期待。

“王妃!” “王爷!”

匠人们看到他们,纷纷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敬畏。

陈老栓猛地转过身,看到沈清璃的身影,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感激,有决绝,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最庄重的礼。

沈清璃在萧珩的搀扶下,走到工坊内预留出的、距离机器稍远但视野极佳的安全区域。那里早已摆放好了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和小几,小几上还温着一盅参汤。

“陈师傅,开始吧。”沈清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工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陈老栓用力地点点头,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钢铁般的专注。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猛地举起手中的黄铜扳手,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吼道:

“各就各位——!”

“开闸——!放水——!”

轰隆隆——!

随着他一声令下,守在巨大水轮旁的匠人猛地扳下沉重的青铜闸阀!封闭的水道闸门轰然开启!积蓄的河水如同挣脱束缚的巨龙,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咆哮着冲入水槽,狠狠撞击在巨大的木制水轮叶片上!

呜——!

沉重的水轮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开始缓缓转动!初始的滞涩之后,在源源不断的水流冲击下,转速越来越快!巨大的惯性带动着粗壮的传动主轴开始旋转!

咯噔…咯噔…咯噔…

精铁打造的传动链条被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带动着下一级的齿轮组开始啮合转动!一层层传递下去,越来越快!整个机器庞大的钢铁骨架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巨大的曲轴开始做圆周运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飞梭往复机构!

曲轴连杆末端的驱动臂,终于猛地向前一推!

嗖——!

那枚沉重的精钢飞梭,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沿着笔直的经线轨道,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悍然射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银亮残影!

“啊!”几个年轻的匠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预见了那飞梭脱轨崩飞的恐怖景象!

然而,就在飞梭携带着万钧之势冲到轨道尽头,眼看就要撞上那精钢缓坡的瞬间——

嗤!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起。

飞梭的尖端精准地触及光滑的坡面!那足以撞碎硬木挡板的恐怖动能,在接触坡面的刹那,被巧妙地引导、转化!飞梭没有硬撞,而是顺着那向上倾斜的十五度坡道,如同被驯服的烈马,开始向上滑行!

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越往上,坡度带来的阻力越大,飞梭的速度就越慢!它不再是一匹失控的疯马,而像是一个奋力向上攀登的旅者!

工坊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枚在坡道上艰难“爬坡”的飞梭!

一寸…两寸…三寸…

最终,在坡道接近顶端、速度几乎完全消失的临界点,飞梭的尾部轻轻触碰到那个小巧的回弹棘轮装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响!

棘轮被触动,一个微小的弹性势能释放!飞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一把,顺着坡道,以一种平稳、甚至可以说是优雅的姿态,开始向下滑行!

速度越来越快,但这一次,是向着起始点!向着那等待着的、空置的梭槽!

嗖——!

又是一道银光闪过!

飞梭稳稳地、分毫不差地滑回了起始位置的梭槽之中!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成功了!

自动往复!

利用重力和势能转化的完美自动往复!

整个工坊陷入了短暂的、绝对的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秒!

“成了!成了啊——!”陈老栓第一个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狂吼!他手中的黄铜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个一辈子跟木头钢铁打交道、沉默寡言的老匠人,如同疯魔了一般,猛地扑到那还在微微震颤的机器旁,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双手死死抱住那冰冷的、刚刚完成奇迹般往复的飞梭机构!

他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和沉积的油污!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丧子之痛、无尽愧疚、日夜煎熬,最终被这成功的狂喜彻底引爆的、最原始的情绪宣泄!

“王妃!王爷!成了!它成了!它自己回来了!它自己回来了啊——!”他哭喊着,像个孩子一样,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钢铁,泣不成声。那份巨大的悲怆与同样巨大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周围的匠人们也瞬间红了眼眶,有人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有人用力地拍打着同伴的肩膀,更多人则是像陈老栓一样,无声地流下了热泪。成功了!他们真的做到了!王妃神一般的构想,在他们手中化为了现实!这台机器,将彻底改变纺织的格局!

沈清璃坐在圈椅里,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她看着那台轰鸣运转、飞梭如银色精灵般稳定往复的庞然大物,看着陈老栓抱着机器痛哭失声的背影,眼圈也忍不住微微泛红。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涌上心头,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沉重。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高隆的腹部,仿佛在告诉里面的孩子:看,娘亲没有食言。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沈清璃侧过头,撞进萧珩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锐利,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震撼,以及一种深沉如海的后怕与庆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却又无比安心。

机器的轰鸣声、水流的咆哮声、陈老栓的痛哭声、匠人们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在格物院的上空回荡。

这一刻,钢铁的意志与生命的韧性交织,冰冷的机器与滚烫的泪水共鸣。一台划时代的“飞梭神机”,在血泪与智慧的浇灌下,终于发出了它改变时代的第一声咆哮!它不仅承载着效率的提升,更承载着一个老匠人破碎灵魂的救赎,一个王朝在铁血与风霜中艰难前行的希望,以及一对注定不凡的夫妻,在权力漩涡与时代洪流中,紧紧相扣的双手所指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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