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家族的放逐
飞船在颠簸中穿透灰岩星厚重污浊的大气层，舷窗外是永恒的黄昏。锈红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地面上的一切压垮。巨大的工业穹顶如同锈蚀的巨兽骸骨，匍匐在荒芜的地表，粗大的排污管道昼夜不息地向空气中喷吐着黄色的浓烟，给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油腻的滤镜。
这里没有首都星的璀璨繁华，只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被遗弃的破败感。
悬浮车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最终停在一座孤零零的、像是被遗忘在矿区边缘的金属建筑前。建筑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氧化锈迹，几扇窗户污浊不堪，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更像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临时工棚。
“到了。”岩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他率先下车，从后备箱提出苏茜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的行李箱。
苏茜跟着下车，脚踩在松软、沾满黑色油污的沙土上，昂贵的麂皮短靴瞬间蒙尘。她抬头望着这座“新家”，心彻底沉入了谷底。这里甚至比不上苏家在首都星庄园里仆人居住的偏屋。
岩用一把老旧的物理钥匙（在普遍使用基因锁和光码锁的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种落伍的象征）打开了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内是一个空旷、阴冷的空间。墙壁是裸露的金属板，挂着冷凝水珠。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看不清用途的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金属冷却后的腥气。只有最基本的家具：一张硬板床，一张金属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恒温储物柜。照明是头顶一盏昏黄的、时不时闪烁一下的旧式灯具。
“你的房间在里面。”岩指了指唯一的一扇内门，“这里的水和空气循环系统是独立的，但不太稳定。食物每周会有人送来基础配给。”
他的介绍简洁到冷酷，仿佛在描述一个监狱牢房的基本配置。
苏茜走进那个所谓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狭小的、连接着简陋净化装置的卫生间。窗户很小，而且被封死了一半，只能透进些许昏暗的光线。
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她。这里就是她的未来？一个被遗忘在宇宙垃圾堆里的、缓慢腐烂的角落？
“家族……”她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声音颤抖地问，“家族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给我的资源？”
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在昏暗中，似乎能看穿她所有的奢望。
“苏明远先生有一份加密语音留言。”他操作了一下个人终端，一个冰冷、熟悉，属于她父亲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苏茜，抵达灰岩星后，安分守己，勿再惹是生非。家族为你提供了基本生存保障与一名护卫，这已是仁至义尽。你的‘状况’已对家族声誉造成严重影响，望你好自为之，谨言慎行，勿再与首都星有任何不必要的联系。……保重。”
语音到此戛然而止。
“保重”。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讽刺。没有安慰，没有鼓励，甚至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温情。只有切割，明确的、冰冷的切割。她成了一件需要被妥善隐藏起来的、不光彩的“状况”。
苏茜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金属墙壁才没有摔倒。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她不仅被凌昊天当众抛弃，也被自己的家族彻底放弃了。
岩关闭了终端，声音没有任何变化：“资源只有每月固定的信用点，额度仅够维持基本生存。除此之外，没有额外支持。”
基本生存……苏茜看着这间冰冷的囚笼，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家族不再期望她有什么未来，只希望她像一件不起眼的杂物，安静地存在于这个角落，直到被时间彻底遗忘。
接下来的几天，苏茜如同行尸走肉。
她大部分时间蜷缩在房间里那张硬板床上，望着被封死的窗户发呆。送来的基础营养膏味道令人作呕，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不是为了活着，只是出于本能。
岩的存在感极低，却又无处不在。他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居住在建筑外侧另一个更小的隔间里。他每天会固定时间外出，不知去做什么，回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更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碎屑。他几乎不主动与苏茜说话，偶尔必要的交流，也仅限于“门锁已修复”、“配给已送达”这类信息。
他的沉默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苏茜感到压抑。她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所有的悲伤、绝望和不堪，都赤裸裸地暴露无遗。
这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比灰岩星污浊的空气更让她窒息。
某天下午，在吃了半管毫无味道的营养膏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冲动涌上心头。她猛地站起身，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漫无目的地奔跑在灰岩星荒凉破败的街道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逃离，逃离那间屋子，逃离岩那双眼睛，逃离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冰冷的、带着刺激性气味的的风刮过她的脸颊，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跑过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跑过锈迹斑斑的废弃机械堆，跑过那些眼神麻木、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的本地居民。
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在这里，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孩，并不算什么稀奇景象。
直到体力耗尽，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才在一个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巢穴般的废弃仓库前停了下来。仓库的大门早已不翼而飞，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她喘着气，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空间极大，穹顶很高，有几缕光线从破损的顶棚缝隙中投射下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柱。而就在这些光柱之间，静静地伫立着几台庞大的人形机械。
是机甲。
不是她在首都星军事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光鲜亮丽、涂装华丽的现役型号。这些是早已被淘汰、甚至已经被拆解得只剩下主体框架的老旧训练机甲。它们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撞击的凹痕，裸露的管线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其间，有些连驾驶舱的舱盖都已丢失，像一个个被遗弃的、钢铁铸就的骷髅。
这些机甲的落魄与残破，此刻在她眼中，竟成了她自身命运最贴切的写照。
被淘汰，被遗忘，毫无价值，静静等待最终的腐朽。
“呵……呵呵……”苏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哭腔。她走到一台相对完整、但胸口有一个巨大撕裂伤口的机甲脚下，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
“连你们……也和我一样吗？”她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覆满灰尘的机甲脚掌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都是废物……都是没人要的垃圾……”
她猛地用拳头捶打着坚硬的机甲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拳头很快红肿起来，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底那无边无际的委屈和愤怒需要宣泄。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F级……F级就不是人了吗？！F级就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她嘶喊着，声音在仓库里显得异常微弱和绝望。最终，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机甲，将脸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积累多日的恐惧、屈辱、悲伤，在此刻彻底决堤。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与这些被时代抛弃的钢铁残骸为伍，她才敢如此放纵自己的脆弱。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都快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生理性的抽噎。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带着砂石摩擦质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仓库的死寂。
“它的核心引擎还在。”
苏茜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循声望去。
在仓库入口处那道倾斜的光柱下，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脸上的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更加深刻。他依旧是那身旧作训服，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或者说，落在她身后那台残破的机甲上。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苏茜瞬间感到一阵极致的难堪和羞耻，她慌忙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痕，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而有些踉跄。
岩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对她的狼狈表现出任何兴趣。他的视线越过她，聚焦在那台机甲裸露的、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引擎部位。
“联邦的教科书说，机甲是精神力的延伸。”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仓库的空旷，清晰地传入苏茜耳中，“但很少有人记得，在精神力感应骨架和神经链接系统被发明之前，最早的机甲，是靠齿轮、杠杆和液压传动驱动的。”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苏茜，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嘲弄，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陈述。
“它运行，不全靠精神力。”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却极其锋利的闪电，骤然劈开了苏茜被绝望和泪水淹没的脑海。
她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难堪，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光与暗交界处的、疤痕交错的男人。
不全靠……精神力？
这是什么意思？联邦的教育，社会的一切，不都在告诉她，精神力就是一切吗？没有精神力，就是废物，就是残次品吗？
岩没有解释，他说完这句话，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等等！”苏茜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岩停下脚步，半侧过身，无声地询问。
苏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问他是什么意思？问他是不是在安慰她？还是问他，一个F级的废物，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
最终，她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岩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问题。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该回去了。”便径直走出了仓库，身影消失在门外昏黄的光线里。
仓库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苏茜独自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钢铁巨物，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句话——
“它运行，不全靠精神力。”
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有人垂下了一根蛛丝。微弱，纤细，不知通往何处，甚至不知是否坚固。
但那是她坠落后，看到的……唯一一点，不同的东西。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再次望向那台残破的机甲，目光落在了那布满油污、却似乎依然蕴含着某种原始力量的引擎上。
心底那片死寂的冻土，仿佛被这句话，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