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省委大楼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绝大多数的窗口都已陷入沉睡,只剩下零星几盏灯,固执地亮着,如同巨兽未曾闭合的眼睛。
数字经济办公室的灯,是其中最亮的一盏。
林望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平静的脸上,那行没有归属地、没有署名的短信,像一行鬼魅的符咒,悬浮在屏幕上。
“常委会上,有人准备了不止清单上的问题。小心发改委的孙处长,他背后有人。”
办公室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沉稳的跳动声。白天那场与陈刚副省长无声的交锋,以及之后与周海东书记那场更具深意的谈话,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而此刻,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非但没有让他感到疲惫,反而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瞬间注入了他的大脑。
他没有去猜测发信人是谁。官场之中,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递刀子的人,也可能只是想借刀杀人。揣测动机是无底的深渊,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心念微动,【情绪图谱】系统无声地开启。
他的视野里,一个虚拟的面板展开,他输入了“孙处长”三个字。
发改委产业协调处的孙宏伟,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老资格处长,照片上的他,头发稀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刻板。
然而,照片下方,他的标签却异常活跃。
最顶层,一枚深红色的【嫉妒】标签,正对着林望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枚灰败的【悔恨】。这很好理解,天枢项目落地,这位当初极力唱衰的孙处长,无疑成了最大的笑话。
但林望的目光,穿透了这两枚表层的情绪标签,看向了更深处。
在那里,一枚名为【投靠】的欲望标签,正散发着微光。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着孙宏伟,指向了另一个名字。
林望的指尖在虚拟面板上轻轻一点,【关系链】功能被激活。
以孙宏伟为中心,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瞬间展开。大部分的线条都是代表着普通同事关系的灰色细线,但其中有一条线,异常粗壮,呈现出一种代表着“依附”与“效忠”的深蓝色。
这条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林望不算熟悉,但绝不陌生的名字。
刘建业,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原来是他。
林望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新闻发布会上,刘建业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以及他头顶那枚【兴奋】标签下,隐藏得极深的【失落】。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刘建业想搞“文化江东”,却被林望的“数字江东”抢了风头,心中自然不快。但他身为省委常委,不可能亲自下场对付一个处级干部,那太失身份。
于是,孙宏伟这个在天枢项目上栽了跟头、急于寻找新靠山的发改委处长,就成了他最好用的一枚棋子。
孙宏伟需要一个机会来“戴罪立功”,向新主子表忠心。而刘建业,则需要一个人,在常委会上,在他不方便开口的时候,向林望发难。
这才是“背后有人”的真正含义。
林望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感到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意外。这本就是权力游戏的常规剧本。他只是在冷静地思考,刘建业会通过孙宏伟,抛出什么样的问题?
清单上的问题,都是技术和执行层面的,林望已经准备了无懈可击的答案。那么,清单之外的问题,会是什么?
刘建业是宣传部长,他最擅长的,是意识形态,是舆论导向,是……抓辫子,扣帽子。
林望的脑海中,【因果线】系统开始推演。
如果孙宏伟在常委会上,不谈技术,不谈经济,而是突然发难,质疑天枢科技这家民营企业,在未来是否会形成“数据垄断”?质疑将全省的政务、工业、农业数据,都接入一个由民营企业提供核心技术的平台,是否存在“信息安全风险”?
这些问题,诛心。
它们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一旦被抛出来,就会将林望从一个“功臣”,瞬间推向一个需要自证清白的“嫌疑人”位置。
林-望缓缓睁开眼,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
……
同一片夜色下,省委书记周海东的家里,书房的灯也亮着。
他没有在看文件,而是在给一盆兰花浇水。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落,渗入根部的土壤,悄无声息。
秘书小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泡好的热茶放在桌上。
“书记,陈副省长办公室的灯,也刚熄。”小张低声汇报。
“嗯。”周海东放下水壶,用一块软布,细致地擦拭着兰花的叶片,头也不抬地问:“他回去的时候,跟谁通过电话没有?”
“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省农科院的李院长,商量组建专家团队的事。另一个,是打给京城他以前的一位老师,请教关于农业区块链技术的应用问题。”小张的汇报精准而详尽。
周海东擦拭叶片的动作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受了气,没有去发牢骚,也没有去搞小动作,而是第一时间去请教专家,解决问题。这个陈刚,是个能做事的。”他头顶那枚【洞察】的标签,如同探照灯,照亮了棋盘的每一个角落。
“那……林主任那边呢?”小张迟疑地问。
“他?”周海东笑了笑,拿起剪刀,修剪掉一片略微发黄的叶子,“他现在,估计正在思考,怎么把陈刚这把刀,用得更顺手一点。”
小张愣了一下,没太听懂书记话里的深意。
周海haidong没有解释,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省委大楼那几点零星的灯火,目光变得深远。
“你知道,我们江东这盘棋,最缺的是什么吗?”
“是……是像天枢科技这样的龙头企业?”小张试探着回答。
“不。”周海东摇头,“龙头企业可以引,三百亿可以争,但有一种东西,是引不来,也争不来的。”
他转过身,看着小张,眼神里带着一丝考校:“是活力,是鲶鱼。”
“一条陈旧的、死气沉沉的江,你放进去一条鲤鱼,它很快就会被同化。但你要是放进去两条凶猛的鲶鱼,它们就会互相追逐,互相撕咬,最后,整条江的水,都会被搅活。”
周海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林望和陈刚两个年轻人的身上。他头顶那枚名为【良性竞争】的标签,清晰地浮现出来。
“林望太顺了,快得让所有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这不好。一骑绝尘,身后空无一人,那是孤家寡人,不是领袖。”
“陈刚有能力,有背景,但也有着京城下来干部的通病,骄傲,眼界高,不接地气。也需要有人敲打敲打,磨掉他那身不必要的矜贵之气。”
周海东重新坐回书桌后,端起茶杯。
“所以,让他们去争,去斗。林望想把陈刚纳入他的体系,陈刚想在林望的体系外自立山头。斗的不是意气,是能力,是格局,是手腕。这对他们两个人,对我们整个江东的干部队伍,都是好事。”
小张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对书记的敬佩,又深了一层。原来,今天下午那场看似寻常的会面,背后竟有如此深远的布局。
“书记英明。”
“我只是个看棋的。”周海-东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到窗外那盏最亮的灯火上,“不过,棋盘上,也不只有他们两个棋子。总有些不甘寂寞的人,想自己也动一动。”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是省委宣传部报送的,关于下一阶段“文化江东”的宣传方案,签发人,是刘建业。
周海东的指节,在刘建业的名字上,轻轻敲了敲。
“有些人,眼睛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生怕别人的庄稼长得比他好。格局,小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那份文件,随手放在了一边。
……
第二天一早。
数字经济办公室里,气氛紧张而肃穆。最终版的汇报材料已经打印装订成册,人手一份。王林正组织着最后一次模拟演练。
“李悦,你负责回答用地问题。记住,不要跟他们争论,直接把三个方案拍出来,让他们自己选!咱们不是要地,是给他们送政绩!”
“小周,资金监管这块你来。姿态要低,口气要软,核心思想就一个:我们不懂管钱,但我们能提供全世界最先进的保险柜和监控系统,请财政厅的领导来当唯一的掌柜!”
王林像个战前动员的将军,唾沫横飞。
林望没有参与,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翻看着一本看似毫不相干的旧档案。
那是去年省里组织的一次关于“全省信息化建设安全”的专题研讨会会议纪要。
他翻得很快,目光从一行行枯燥的文字上扫过,直到,他在与会专家名单的末尾,看到了一个名字。
——钱学安,江东大学信息安全学院院长,国内顶尖的密码学专家。
林望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明的弧度。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省委组织部部长钱正源的电话。
“钱部长,早上好,我是林望。有个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电话那头,钱正源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林主任可是稀客啊,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是这样,我们天枢项目的落地,涉及到很多信息安全方面的问题。我听说,江东大学的钱学安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想,能不能请组织部帮忙牵个线,我们想聘请钱院长,担任我们‘数字江东’项目的首席安全顾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林望能想象得到,钱正源此刻头顶的标签,一定是【惊讶】中带着【欣慰】。
因为,钱学安,是钱正源部长的亲哥哥。
这是一个在江东省高层,人尽皆知,但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主动提及的关系。钱正源为人方正,最忌讳别人拿他家人的关系做文章。
而林望,此刻却堂堂正正地,通过组织部长的“官方渠道”,提出了一个完全基于工作需求的、“专业对口”的请求。
“钱院长是专家,他的意见对我们省的信息化建设,至关重要。尤其是,如何平衡好民营企业的技术创新和政府的数据主权,这个问题,我想听听他的专业看法。”林望不疾不徐地补充道。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的钉子,钉进了钱正源的心里。
“好!”钱正源的声音,瞬间变得爽朗起来,“林主任这个想法,高瞻远瞩!我马上联系,今天之内,一定给你答复!”
挂断电话,王林凑了过来,满脸不解:“主任,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去请什么顾问?”
林望笑了笑,将那份旧档案合上,站起身。
“老王,常委会是考场。答题,不仅要答案正确,有时候,请对一位‘监考老师’,也很重要。”
说完,他拿起桌上那份厚厚的汇报材料,目光平静而深邃。
“走吧,去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