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
秦观的声音不大，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手术刀划过玻璃，冰冷、干脆，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精准。
这四个字，仿佛抽干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氧气。
王林脸上刚刚因受宠若惊而泛起的红光，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褪去，变成了一种铁青色。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几十年机关生涯养成的本能让他想要开口反驳，说几句诸如“我们是经过了充分调研”之类的场面话。可话到嘴边，看着秦观那双镜片后毫无波澜的眼睛，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眼神。在那种眼神里，任何官场辞令都显得滑稽可笑，像是在物理学家面前讨论炼金术。
李悦的脸色也白了一下，紧紧握着的水杯微微一颤。她精心准备了两天两夜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每一个数据都核对再三，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她们能拿出的、最扎实的东西了。可在对方眼里，竟然只换来一句“纸上谈兵”。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委屈涌上心头。
战略发展部的负责人方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打圆场：“秦博士刚从一个封闭开发项目里出来，说话比较直接，林主任，您别介意。”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秦观使眼色，头顶那枚【尴尬】的标签，亮度提升了不少。
然而秦观，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林望身上，那枚灰色的【轻蔑】标签稳定地悬浮着，旁边，一枚新的标签正在缓缓浮现——【考察】。
他不是在羞辱，他是在测试。
林望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秦观，仿佛对方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般平常。
他笑了笑，主动将桌上那份凝聚了整个团队心血的报告，往秦观面前推了推。
“秦博士说得对。”
他一开口，王林和李悦都愣住了。
“这的确是纸上谈兵。”林望坦然承认，“如果不是纸上谈兵，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直接去参加天枢科技的新产品发布会了。”
这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观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似乎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动。他原以为会听到一堆辩解和套话，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干脆地接下了这句最尖锐的批评。
“我们来这里，”林望的手指，轻轻点在报告封面上那行标题上——《关于江东省产业数字化转型面临的十大核心挑战》，“不是来向各位展示我们有多高瞻远瞩，也不是来推销我们的优惠政策。我们是来出题的。”
“这些纸上的东西，就是我们江东省在数字化转型中，遇到的最真实、最棘手，甚至可以说，最让人头疼的十道题。我们自己解不开，或者说，解得不够好。所以，我们来找全国最顶尖的解题人。”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秦观：“我们出题，你们解题。如果你们觉得这些题出得太简单，没有挑战性，或者我们连题目本身都描述不清楚，那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浪费秦博士一分钟宝贵的时间。”
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又暗藏机锋。他巧妙地将双方的角色，从“招商与被招商”的传统关系，扭转为“出题人与解题人”的合作关系。姿态放得很低，但内核却很硬。
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王林张了张嘴，看着林望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像是跟着一个棋手，却完全看不懂对方的棋路，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但又偏偏没有掉下去。
方磊的眼睛亮了，他头顶的【尴尬】标签迅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充满兴味的【欣赏】。他开始觉得，邀请这支来自江东的团队，或许是他今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秦观沉默了片刻，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一个典型的审视姿态。
“第76页，宏源煤矿的智慧安全预警系统构想。”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你们提出，要融合地质应力数据、瓦斯浓度数据、微震数据和温湿度数据，构建一个四维时空预测模型，提前72小时预警突水、瓦斯突出等重大事故。想法很大胆。”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探针：“但你们知道，实现这个构想，需要什么样的数据精度吗？”
他不等林望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井下几百米，地质结构复杂，电磁干扰强烈。你们布设的传感器，数据信噪比能做到多少？地应力监测需要的是压电陶瓷传感器，瓦斯监测需要的是红外传感器，微震监测需要的是高灵敏度拾音器，这三种传感器的数据采样频率、数据格式、响应延迟完全不同，你们打算怎么做数据对齐和多模态融合？”
“更重要的是，地质应力的释放是一个典型的混沌系统，初始条件的微小扰动就会导致结果的巨大差异。你们所谓的‘72小时预警’，理论依据是什么？你们的模型回测过多少历史数据？置信区间是多少？”
一连串专业到令人窒息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王林已经彻底听懵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旁听一堂天书般的博士生课程，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
李悦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她虽然是名校毕业，但专业完全不对口，秦观提出的这些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知识的范畴。
整个会议室，只有敲击键盘的方磊和秦观的提问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望身上。
这是最直接的【考察】，也是最残酷的【疑虑】。如果林望回答不上来，或者回答得含糊其辞，那么他之前营造的所有气场，都会瞬间崩塌。这场会谈，也将就此结束。
林望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秦观说完最后一个字。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动作从容不迫。
“秦博士，”他放下水杯，开口说道，“您刚才提了三个核心问题。第一，数据质量问题；第二，多模态数据融合问题；第三，混沌系统的预测有效性问题。”
他一开口，就将秦观那一连串复杂的技术质询，精准地归纳成了三个清晰的逻辑层次。
仅此一点，就让秦观的眼神微微变了变。他头顶那枚【轻蔑】的标签，亮度似乎黯淡了一丝。
“关于数据质量，”林望继续说道，“您说的没错，井下环境恶劣，信噪比是个大问题。我们查阅了资料，目前行业内最先进的分布式光纤传感技术，理论上可以将地应力监测的误差控制在3%以内，但那是实验室数据。我们咨询了宏源煤矿的总工程师，根据他们最乐观的估计，在实际应用中，考虑到粉尘、湿度和电磁屏蔽的局限，能做到10%的误差，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所以，我们报告里提出的方案，并不是基于单一的高精度传感器，而是一个冗余化的、自校准的传感器网络。我们计划在关键巷道，以每五米为间隔，布设一组传感器，每组包含三个不同厂家的同类型传感器。通过算法对三组数据进行交叉验证和投票，剔除漂移和离群数据，用‘冗余’来换取‘稳定’。这很笨，也很费钱，但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实’的办法。”
秦观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用冗余换稳定，这是典型的工程思维，而不是ppt上那种理想化的完美假设。
“关于数据融合，”林望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确实不懂具体的算法。但我们知道问题在哪。宏源煤矿的安全日志，是txt格式的文本文档；瓦斯监控系统，是十几年前某家小公司用Vb写的，数据存在Access数据库里；而新上的微震监测系统，用的是标准的SqL Server。三种数据，三种格式，三个时代。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
“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多么先进的融合模型，而是一个强大的数据中台。它要能兼容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史前数据’，能把老师傅们用笔记下来的‘今天感觉掌子面有点潮’这种经验，转化成可以被机器理解的结构化数据。这部分工作，我们称之为‘数字考古’。”
“数字考古”四个字，让秦观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亮了起来。这个词，精准、形象，又带着一丝自嘲，完美地概括了传统产业数字化转型中最痛苦的那个环节。
“至于第三个问题，混沌系统的预测。”林望说到这里，坦诚地摇了摇头，“我承认，‘72小时预警’这个说法，有为了让报告更好看而夸大的成分。”
王林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以我们目前的认知，想精准预测一次重大地质灾害，无异于预测下个月的今天，会不会有一只蝴蝶在亚马逊扇动翅膀。但是，”林望话锋一转，“我们预测不了‘事件’，但或许可以预测‘趋势’。”
“我们和矿上的老工程师聊过。他们说，每次大事故前，总会有一些‘预兆’。比如巷道顶板的渗水会突然变大，或者空气里会有一种‘特殊的煤气味’，再或者，井下的老鼠会异常烦躁。这些都是老师傅们用几十年经验换来的直觉。”
“我们的想法是，能不能用AI，去当一个超级‘老师傅’？我们把过去二十年，宏源煤矿所有的地质数据、瓦斯数据、安全日志，甚至包括天气数据、月相周期，全部喂给一个深度学习模型。我们不指望它能告诉我们‘三天后会出事’，我们只希望它能在海量的数据中，找到那些连老师傅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隐藏在事故发生前的‘模式’和‘相关性’。”
“它只需要在某个时刻，给我们弹出一个警告：‘注意，当前的多项数据组合，与2008年7月15日那次特大透水事故发生前的72小时数据模式，有87%的相似度。’这就够了。”
“一个警告，就可以让几百个矿工兄弟，提前撤出工作面。哪怕是虚惊一场，哪怕一个月有十次这样的‘狼来了’，只要有一次是真的，我们就赚了。”
林望说完，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王林和李悦已经完全听呆了。他们从未想过，一份政府报告里的项目构想，可以被阐述得如此具体、如此深刻，如此……直击人心。
秦观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林望的视野里，他头顶那枚【轻蔑】的标签，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正在闪烁的、充满复杂情绪的标签——【震惊】。
而【考察】的标签，则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许久，秦观才抬起头。他看着林望，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认真。
“你说的‘数字考古’和‘模式相似度预警’，有点意思。”他终于开口，语气里虽然依旧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冷淡，但内容却不再是全然的否定。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后方那面巨大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墙壁前。
“不过，光说不练，还是纸上谈兵。”
他按下一个按钮，整面墙壁瞬间亮起，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无数条数据流和复杂的三维模型在屏幕上飞速闪烁，充满了令人炫目的科技感。
“这是我们的‘天枢’工业仿真平台。”秦观指着屏幕，回头看向林望，眼神里燃起了一股技术人员独有的狂热与好胜，“既然你对宏源煤矿的问题这么了解，那正好。我们这里，有全国所有大型矿区的地质数据模型。”
“你来。”他向林望招了招手，嘴角勾起一抹挑战的笑意。
“你来为宏源煤矿的仿真模型，设定初始边界条件。如果你设定的参数，能让模型在十分钟内，复现出你们提到的那次‘2008年7月15日’的透水事故，那么……”
“我们天枢科技，就接下你们这份‘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