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墨绿色的[杀心]标签，像一条蛰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在刘建国头顶盘旋，吐着冰冷的信子。它无声地宣告着，这位乡的耐心与伪装，已经濒临极限。
然而，林望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有丝毫的退缩或心虚。他今天挖的，不止是一道泄洪沟，更是捅破了清水乡权力格局的一层窗户纸。从他抡起第一锹土开始，他与刘建国之间，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空气死寂，只有新开的沟渠里，洪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配上急促的背景音。雨丝变得细密，带着一丝凉意，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刘建国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村民们握紧了手里的铁锹，眼神里混杂着担忧与一丝刚刚燃起的、不肯熄灭的抗争。陈副乡长等人则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泥里，生怕书记的怒火会溅到自己身上。
“姐夫！你得给我做主啊！”张强还在哀嚎，试图用亲情绑架权力。
刘建国终于动了。他没有去看自己的内弟，甚至没有再多看林望一眼。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那些浑身泥泞的村民和干部，脸上那因为震惊和不悦而紧绷的肌肉，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心疾首的、充满领导关怀的沉重表情。
“乡亲们，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仿佛刚才那阴沉的脸色只是众人被雨水模糊了的错觉，“大家，受苦了！”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副乡长头顶的[恐惧]标签瞬间凝固，旁边冒出了一枚大大的[错愕]。村民们脸上的[警惕]也淡了几分，有些不知所措。
林望心中冷笑，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看着刘建国头顶那枚[杀心]标签被一层厚厚的、名为[作秀]的金色标签覆盖住，心里清楚，好戏才刚刚开场。
“面对这百年不遇的天灾，我们清水乡的干部群众，没有退缩，没有畏惧！”刘建国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严，“大家不畏艰难，不计个人得失，奋战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保卫了我们的家园，保卫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向大家表示最沉痛的慰问，和最崇高的敬意！”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冠冕堂皇。他绝口不提挖地的事，反而将这次的“私自行动”，定义为了一场英勇的“抗洪抢险”。
他这一手，玩得极高。
既占据了道德和政治的制高点，又把自己塑造成了运筹帷幄、姗姗来迟的最高指挥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和领导之下。
张强傻眼了，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刘建国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那眼神里的警告，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刘建国走到那道仍在泄洪的沟渠旁，看着浑浊的水流，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这个办法好啊，土办法，但是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我们劳动人民的智慧。”
他转头看向那位为首的老农，脸上挤出和蔼的笑容：“老乡，是你出的主意吧？好样的！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让乡里给你报一个‘抗洪积极分子’！”
老农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扬搞得手足无措，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望。
刘建国仿佛这才注意到林望一般，目光转向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林望同志，你也辛苦了。作为一名年轻干部，能够在危急关头，身先士卒，深入群众，发动群众，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年轻人，就是要多到一线去锻炼嘛。”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表扬，实则是捧杀。
三言两语之间，他就把林望“力挽狂澜”的功劳，定性为了一次“值得肯定的锻炼”，而他自己，则成了那个高瞻远瞩、评价下属的领导。
陈副乡长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刘建国的眼神里，重新充满了[敬畏]。他们头顶的标签，从[恐惧]变成了[佩服]。书记就是书记，三言两语，就重新夺回了话语权，把一场眼看要失控的危机，变成了自己的政绩秀场。
“不过……”刘建国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抗洪抢险，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像今天这样，没有经过科学论证，没有上报组织，就擅自组织群众行动，虽然结果是好的，但程序上，是有问题的。万一挖错了地方，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看着林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明地审视和压力：“林望同志，你刚来乡里，有干劲，有热情，这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凡事要讲规矩，讲纪律。不能凭着一腔热血，就搞无政府主义。明白吗？”
这是敲打，也是警告。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林望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书记教训的是。当时情况紧急，洪水每时每刻都在上涨，下游几百户乡亲的房子和田地危在旦夕。我作为乡政府的一员，首先想到的是救灾，是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至于程序，我想，在天灾面前，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如果事后组织上要追究责任，我林望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你讲程序，我讲人命。在“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这顶天大的帽子面前，任何对“程序”的追究，都显得那么冷血和不近人情。
刘建国的脸色，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下手，都会被这个年轻人用一句大义凛然的话给堵回来。他就像一个浑身涂满了油的泥鳅，滑不溜手，让你有力无处使。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再次弥漫开紧张的气氛。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对峙。
铃声不是从刘建国身上传来的，也不是从任何一个干部身上传来的。那是一段很普通的系统默认铃声，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最后都落在了林望的身上。
林望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一部早已被泥水浸湿的、最普通的老年款智能机。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这手机居然还能响。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归属地，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云州市。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望按下了接听键，并出于礼貌，按下了免提。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冷的、略带一丝焦急的女性声音。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即便在嘈杂的环境音中，也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你好，请问是清水乡的林望同志吗？”
林望心中一动，立刻答道：“是我，您是？”
“我是苏婉晴。”
苏、婉、晴！
当这三个字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时，现场仿佛被施了一个定身咒。
陈副乡长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他几个乡干部，也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苏婉晴！县长苏婉晴！
县长，竟然会亲自打电话给一个乡里最没名头的科员？而且，还是打的私人手机？
这怎么可能！
刘建国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精彩。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那刚刚还挂着的、领导的从容与威严，瞬间碎裂得无影无踪。他头顶那枚[作秀]的标签，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而那枚深不见底的[嫉妒]，则像被浇了油的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亮度刺眼。
他死死地盯着林望手里的那部破手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无法遏制的愤怒。
县里明明有规定，汇报工作要逐级上报。苏婉晴为什么会绕过他这个乡，直接联系林望？
“苏县长，您好！”林望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我就是林望。您有什么指示？”
“清水乡的暴雨灾情，我已经知道了。”苏婉晴的声音很急，但条理清晰，“乡里的情况怎么样？人员有没有伤亡？主要的损失在哪里？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
她一连串问出了好几个关键问题，显然，她需要的不是官样文章，而是第一手的真实情况。
刘建国站在一旁，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这些问题，本该是由他来回答的。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奥迪车，就是他准备向县里汇报“战果”的舞台。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多余的旁观者。
林望没有看他，他拿着手机，目光扫过眼前被抢救下来的农田，和那一张张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有条不紊地开始汇报：
“报告苏县长，目前清水乡全境普降特大暴雨，暂未收到人员伤亡报告。灾情主要集中在西片的王家村、李家村一带，约有上千亩低洼农田被淹，其中，乡里的重点扶持项目，生态农业育苗基地受损最为严重。”
“面对灾情，我们不等不靠，第一时间组织干部群众开展自救。根据当地老农的经验，我们集中力量，在王家村西坡地，紧急开挖了一条临时泄洪渠，将上游倒灌的洪水，成功引入了南边的废沙河。目前，洪水已经得到有效控制，水位正在持续下降。”
他的汇报，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干货。没有夸大灾情，也没有标榜功劳，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电话那头的苏婉晴，安静地听着。
在林望的情绪图谱系统里，他能“看”到，电话那头，那枚代表着苏婉晴的[焦急]标签，正在缓缓褪去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散发着温和光芒的、青色的[赞许]标签。
这枚标签，让林望心中一暖。
“好。”苏婉晴只说了一个字，但语气中的肯定，却毫不掩饰，“临危不乱，处置得当。你们做得很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所有参与抢险的清水乡干部群众，表示感谢。”
这话，是通过林望的手机，说给所有人听的。
这句感谢，比刘建国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分量重了何止千百倍。
“接下来，防汛工作不能松懈，要严防次生灾害。”苏婉晴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另外，要尽快统计核实受灾情况，拿出一个具体的灾后重建和补偿方案。我需要看到一份详细的报告。”
刘建国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灾后重建，这又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一项可以用来向上面展示能力、争取资源的政绩。可苏婉晴，却当着他的面，把这个任务，直接布置给了林望。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示。
“明白！”林望干脆地回答。
“好。”苏婉晴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小林同志，辛苦了。注意安全，我等你的灾后重建方案。”
电话，挂断了。
林望收起手机，放回兜里。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水流声。
他抬起头，看向刘建国，目光平静。而在他的视野里，刘建国头顶那枚墨绿色的[杀心]和赤红色的[嫉妒]，已经亮到了极致，仿佛两团熊熊燃烧的鬼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