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晴。
这个名字像一枚精准的印章，瞬间在林望的脑海中盖下了清晰的戳记。
声音隔着电话线，少了几分当面交谈时的清冷，多了一丝电波传递中特有的、略显疲惫的沙哑，但那股蕴含在平淡语气下的威严，却分毫未减。
“是我，苏部长。”林望的声音沉稳如初，仿佛接起这通电话，就像拿起一份普通文件一样自然。
他没有用“县长”这个旧称呼，而是直接用了对方最新的职务——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这个细节，既是尊重，也是一种政治上的敏锐。
电话那头的苏婉晴，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意外，短暂地停顿了一秒。
“听说，综合科今天很忙？”她的问话方式，与赵安邦如出一辙，都是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来探究一场风暴的核心。
“只是按照组织的安排，做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林望的回答也同样滴水不漏。
“嗯。”苏婉晴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综合科是市委的中枢神经，不能乱。你刚代理科长，担子不轻，不要被一些杂事分了心，首要任务是保证工作平稳运行。”
这话语里，既有提点，也有警告。所谓的“杂事”，自然是指刘明宇倒台后可能引发的种种余波和报复。这是苏婉晴在提醒他，也是在告诉他，她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
林望能“看”到，那条连接着自己和苏婉晴的【关系链】上，代表着[提携]的标签，此刻正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芒。
“我明白，谢谢部长关心。一定尽全力，确保科室各项工作无缝衔接。”
“那就好。”苏婉晴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市里马上要召开一个扶贫工作总结表彰大会，相关的宣传材料，你们综合科之前就在跟。明天上午九点前，把最终的定稿送到我办公室来。”
“好的，部长，我马上安排，保证准时送到。”
“就这样。”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林望握着话筒，静静地站了几秒钟。
这通电话，来得太及时，也太巧妙了。
表面上，是宣传部长催一份早就该催的材料，合情合理。但实际上，这是苏婉晴在市委大院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向所有关注着综合科的人，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
林望，是我的人。
或者说，林望，是我看重并正在使用的人。
这比任何私下的许诺和鼓励，都来得更有力量。它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虽然不能抵挡所有明枪暗箭，却足以让许多想浑水摸鱼、落井下石的人，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林望放下电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外，空气仿佛是凝固的。孙宇、王姐，还有其他几位同事，都以一种僵硬的姿势维持着“正在工作”的假象，但他们的耳朵，显然都竖着。
“王姐，”林望的目光落在王姐身上，“刚才苏部长来电话，要扶贫总结大会的宣传材料，你最熟悉，辛苦你整理一下，把最终稿弄好，明天一早我要用。”
王姐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
“好的，林科长！没问题！我马上弄！”她脸上绽放出一种混杂着激动和荣幸的光彩。
苏部长！市委常委亲自打电话要材料！而且是直接打给新上任的林科长！
这个信息，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理防线。他们看向林望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的敬畏，还带着对“后台”的猜测和对“手段”的恐惧，那么现在，这种敬畏里，已经注入了对“实权”的确认。
王姐头顶那枚[投靠]的标签，光芒大盛，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知道，自己这艘小船，算是暂时泊进了一个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深不可测的港湾。
孙宇则在一旁，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林望，嘴巴张了张，想说句“林哥你真牛”，但又觉得这种场合说这话太掉价，只能把激动憋回去，脸都涨红了。
就在办公室的气氛，因为这通电话而变得微妙而稳定时，门口，一个身影的出现，让这刚刚缓和的空气，再次瞬间绷紧。
来人约莫五十岁不到，身材微胖，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副标准得可以写进教科书的领导式微笑。
他一出现，孙宇就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王姐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也瞬间凝固。
市委副秘书长，张建民。
刘明宇最直接的靠山。
张建民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那笑容和煦，眼神却像过安检的x光机，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不自在。他仿佛没看到其他人脸上的僵硬，径直朝林望走了过来，语气熟络得像是遇到了自家晚辈。
“哎呀，这里就是综合科啊。哪位是林望同志？”
林望从人群后走了出来，神色平静：“张秘书长，我是林望。”
“哦！你就是林望啊！”张建民像是才看到他，脸上笑容更盛，主动伸出手，“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早就听说你了！”
林望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对方的手掌，温热、厚实，还带着一丝油滑的触感。
在两人手掌接触的一瞬间，林望的【情绪图谱】里，张建民头顶的标签清晰地呈现出来。
最外层的，是两枚硕大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标签：[试探]和[拉拢]。
而在这两枚标签之下，还隐藏着一枚不断闪烁的、代表着[恼怒]的暗红色标签，以及一枚更加深沉的、如同深潭般的[审视]标签。
这是一只笑面虎。一只刚刚失去了爪牙，正眯着眼睛打量新对手的笑面虎。
“秘书长过奖了。”林望松开手，不卑不亢。
“走，到你办公室坐坐。”张建民很是自来熟地拍了拍林望的肩膀，率先朝那间刚刚易主的科长办公室走去，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林望跟了进去，并随手关上了门。
张建民没有坐到待客的沙发上，而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伸出手，用一种近乎爱抚的动作，摸了摸红木桌面的边缘。
“老刘啊……可惜了。”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像是在缅怀一位故友，“人是糊涂了点，但对工作，是真没得说。兢兢业业一辈子，临了……唉！”
他转过头，看着林望，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这是第一招，敲山震虎。用怀念旧人的方式，点明自己和刘明宇的关系，给林望施加压力。
林望静静地站着，没有接话。
他知道，这种时候，说多错多。说刘明宇不好，是落井下石；说他好，是与虎谋皮。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
张建民见林望不为所动，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待客的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啊，小林，别站着，搞得那么严肃。在市委大院里，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同志嘛。”
林望没有坐到他对面，而是拉过办公桌后的那张椅子，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坐了下来。
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一种无声的表态：你是客，我是主。这里，现在是我的地盘。
张建民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小林啊，你刚来市委办，很多情况不熟悉。这里的水，深着呢。”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身体微微前倾，“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光有冲劲，容易撞南墙。有时候啊，需要有老同志在前面，给你指指路，挡挡风。”
他头顶那枚[拉拢]的标签，亮度陡然增加了几分。
这是第二招，抛出橄榄枝。暗示他可以成为林望的新靠山。
“谢谢秘书长关心。”林望的回答依旧是万金油式的，“我刚接手工作，确实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以后工作中，还请秘书长和各位领导多多批评指正。”
他把“你”换成了“各位领导”，巧妙地稀释了对方的示好，拒绝了这份一对一的“特殊关照”。
张建民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个泥鳅，滑不溜手，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综合科这个位置，很重要，也很敏感。”张建民的语气沉了下来，带上了一丝敲打的意味，“它不是光会写材料、懂业务就行了，更重要的，是懂得‘协调’。协调上下，协调左右。有些事，摆在明面上不好看；有些人，需要给面子。这个‘度’，你要慢慢学。学不会，是要吃大亏的。”
“协调”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林望知道，这所谓的“协调”，就是刘明宇之前一直在做的那些事——利用职务之便，为某些人行方便，打通关节，甚至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这是最后的通牒了。要么，你接替刘明宇，成为我新的“协调人”；要么，你就是我的敌人。
林望迎着张建民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秘书长，我的理解是，综合科最重要的‘协调’，是确保市委的决策，能够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确保基层的声音，能够原原本本地反映上来。至于其他的，我想，都应该在规矩和制度的框架内进行。我个人能力有限，也只能在规矩内，做好分内之事。”
他再一次，把“市委”这个大旗拉了出来，挡在了自己身前。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冷了下来。
张建民定定地看了林望足足有十秒钟，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头顶那枚[恼怒]的标签，像一团被点燃的火，熊熊燃烧。
他没想到，一个刚从乡下调上来的毛头小子，一个代理科长，竟然敢如此软硬不吃，滴水不漏地把他所有的招数，全部化解于无形。
“好，好一个‘分内之事’。”张建民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冰冷刺骨。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恢复了那副领导的派头。
“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希望你能一直坚持下去。”
走到门口，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却又突然停下，回过头，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对了，小林。”
“你现在坐的这张桌子，老刘在的时候，宝贝得很。他说这桌子的木料，很‘特别’，是从南边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张建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好好用，别弄坏了。”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
但张建民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了空气里。
木料“特别”？
林望的眉头，缓缓皱起。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句随口的闲聊，而是一句充满了暗示和威胁的临别赠言。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是一张很气派的桌子，颜色是深沉的红褐色，表面光滑如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缓缓滑过。
他弯下腰，仔细检查着桌子的每一个角落，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不同的位置，倾听着声音的差异。
前面，侧面，桌面……都没有任何异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上。
他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孙宇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他伸出手，在抽屉内部的四壁和底板上，仔细地摸索着。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抽屉最靠里的那块底板时，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松动。
他心中一动，用指尖在那块底板的边缘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只见那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底板，竟然向下沉了半分，露出了一道缝隙。
林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将手指伸进缝隙，轻轻一抠，一块薄薄的木板被他掀了起来，露出了一个隐藏在抽屉底下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铺着一层黑色的天鹅绒。
而在天鹅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本巴掌大小、黑色封皮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