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西凉王府深处的沧溟湖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色玄冰，倒映着天穹稀疏的寒星。
湖心砥锋屿上的观澜阁，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顶层一扇窗棂透出暖黄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孤寂。
阁内，炭火在精致的铜盆中静静燃烧，驱散了塞外冬夜的酷寒。萧昀与李慕白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摆放着西凉及周边疆域沙盘的梨花木案。
跳动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之上，随着火焰的明灭微微晃动。
李慕白一袭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是萧昀最为倚重的幕僚谋士，掌管着西凉部分隐秘力量。此刻，他神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窗外的夜色：
“世子，”他开口道，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东虞那位裴先生，于数日前曾悄然来访王府。”
萧昀执壶斟茶的手微微一顿，热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李慕白，示意他继续。
“裴先生与王爷、王妃于正厅密谈许久。”李慕白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凝重，“期间，裴先生施展了莫测神通，以浩瀚文气混合无上剑意，化作绝对屏障，将整个正厅彻底隔绝。我们布置的所有侦测手段，无论是法器还是秘术，尽数失效，对其谈话内容…一无所知。”
萧昀缓缓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东虞儒剑仙裴衣，身份超然，实力深不可测，他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是代表他个人，还是…承载着东虞帝虞君睿的意志？
联想到父王萧彻与当今大周帝宇文拓之间那复杂难言、却又似乎羁绊极深的关系，以及宇文拓近来种种难以捉摸的举动，萧昀只觉得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厚重的迷雾，诸多线索纷乱如麻，难以理清。
他沉声道：“神都那边，近来可有异动？”
李慕白立刻回道：“我们安插的探子回报，神都近日暗流涌动，颇不平静。王氏与赵氏两大门阀，门下子弟及附庸势力活动频繁，多有隐秘聚会，似乎在筹划着什么。但蹊跷之处在于，宫中那位…似乎毫无所察，并未采取任何遏制措施，一切风平浪静。”
萧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毫无所察？那位能在周天秘境中展现出那般惊天手段、心思深沉如渊的大周帝，怎么可能对眼皮底下的暗流毫无察觉？
这平静的海面之下，恐怕正在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宇文拓按兵不动，定然有其更深层的谋划，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足以将对手连根拔起的时机。
“加派人手，盯紧神都，尤其是王、赵两家的核心人物及其与地方、宗门的联络通道。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报我。”萧昀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是！”李慕白肃然应命，随即话锋一转，“世子，还有一事。我们派往东虞的密探，经过五六年来的深入探查，传回大量关于东虞国内的情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综合来看，东虞近几代帝王，皆非守成之君，一直在国内大力推行变革。其经济结构、政治体制，乃至对待修行宗门与世家大族的态度，都与大周、西川截然不同。”
“哦？仔细说说。”萧昀被提起了兴趣。
“东虞律法极为严苛，尤其强调‘法高于一切’。在其律法面前，毫无灵根的普通百姓与移山倒海的宗门修士，地位等同，皆需守法。
律法明文禁止任何宗门、家族倚仗势力压榨平民、巧取豪夺，并对灵矿、药田等修行资源的开采与分配做出了严格规定，严禁大宗门垄断。”李慕白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萧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如此行事，无异于断那些世家豪门的财路，践踏宗门的威严，他们岂能甘心？”
“自然不甘心。”李慕白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反抗从未停止。几乎每一代东虞帝在位期间，都曾爆发过大规模的地方宗门与世家叛乱。
但东虞皇室的态度强硬至极，宁可耗费巨资、付出惨重代价一次次武力平叛，也绝不在此原则问题上妥协半分。
及至当今东虞帝虞君睿，其强硬程度更是达到了顶点。其人本身修为深不可测，遭遇过无数次精心策划的刺杀，皆安然无恙，反而借此机会清洗了不少内部隐患。”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敬佩与凝重：“而大约在两百年前，虞君睿做了一件影响深远的事——他请动了当时已名动天下的裴衣，裴先生出山，就任国子监祭酒。
这位裴先生，不仅是当世公认的剑道巨擘，更是昔年‘大剑圣’裴旻的独子，身份尊崇，实力通天。”
“裴先生上任后，凭借其超凡的智慧与威望，以及虞君睿毫无保留的支持，对东虞进行了堪称翻天覆地的改革。
他仿效古制，又结合东虞实际，创立了‘气象监’（观测天象、调节灵气）、‘国防部’（总揽军事）、‘交通部’（管理官道、驿站及大型运输法阵）、‘工部’（负责城池建设、法器锻造等）、‘教育部’（推行全民基础教化，选拔人才）等诸多职能清晰、权责分明的全新部门体系。”
“这一系列改革，极大推动了东虞的经济飞跃、教育普及与政治清明。加之东虞本身拥有辽阔肥沃的沿海平原和星罗棋布的资源岛屿…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如今的东虞，国力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已隐然有虎踞东海，睥睨天下之势。”
李慕白分析道，最后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其国富民强，军备精良，更有虞君睿这等雄主与裴衣这等近乎‘圣人’的国士倾力辅佐…东虞隐有逐鹿中原、一统寰宇之志，绝非空穴来风。”
萧昀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阁外，寒风掠过湖面，带来呜咽般的声响。
“但是，”李慕白话锋一转，“欲要一统天下，谈何容易？且不说底蕴深厚、同样有雄主在位的大周，以及超然物外、底蕴深不可测的西川道宫。
便是那些盘踞各地、传承万载的顶尖宗门大派，岂会甘心臣服，成为东虞律法之下一个普通的‘机构’？他们的独立性、超然地位，必将受到最严厉的冲击。东虞若想以力压服，所需面对的阻力，将是整个旧有秩序的反扑，其难度…超乎想象。”
他看向萧昀，说出了最终的判断：“故而，属下猜测，此次裴先生亲至西凉，绝非简单的私人拜访。
其背后，极可能代表着东虞帝虞君睿的意志。目的在于试探王爷的态度，探寻西凉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天下剧变中，可能的立场。毕竟…”李慕白声音压得更低，“大周帝近年来的种种行为，早已让西凉处于高度自治之态，与大周朝廷若即若离。西凉铁骑的动向，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平衡。”
萧昀沉默了下去，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权力博弈背后的真正棋局。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其上写满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