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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呜咽,从神都外缓缓流过,带着初秋微凉的河风,拂过两岸部分已经泛黄的枯叶,拍打在灰扑扑的城墙上。

在城东北方,青砖绿瓦的建筑坐落于此,这便是神都腹地,天子脚下的洛阳县衙。

此时的衙门后堂,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凝重几分。

县令李怀,正用一方素帕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掘出的断骨、失踪的人口、惶恐的百姓……还有案头那卷皇帝盛怒之下责令限期破案的圣旨,此刻像绷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就在他焦头烂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眼中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急忙迎了上去,“楚主事,盼天盼地,可把您给盼来了,真是…真是解了本县的燃眉之急啊。”

楚潇潇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圆领锦袍,腰间佩戴八跨鍮石带,快步走入正堂。

身形单薄,立在堂前却笔直如松,周身萦绕着一种沉静,清丽的面庞上并无半点表情,只有那双眸子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县衙。

看着李怀眼白上密布的血丝,一脸疲惫之态,楚潇潇只是微微颔首,算是与他的见礼。

“那些骸骨在哪儿?”楚潇潇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声音不高,毫无波澜,也不拖沓,直接切入主题。

“在殓房…不过,楚主事舟车劳顿,还是歇息片刻再去吧,那些骨头又不会跑了。”

虽然大理寺距离县衙不过几街之隔,但李怀还是略尽地主之谊,毕竟楚潇潇是来帮自己解决掉这个棘手问题的。

谁知楚潇潇只是抬了抬手,仍绷着一张脸,“李大人,待下官验过尸后再休息不迟,烦请您带路。”

“好,那便请随我来…”听她这样说了,李怀便也不再坚持,连忙侧身引路。

“前几日冬官从运河上掘出的骸骨,想必已经在大理寺了,这点本县就不再过多赘述了…”

一边脚步匆匆地走,一边给楚潇潇介绍情况。

“这件事说来还真是邪乎…那具刻有符号的‘咒骨’弄得沸沸扬扬,整个洛阳现在人心惶惶,传言都说是突厥的巫师采用了什么独特的方式,将人变成‘咒骨’,碰了就要倒大霉,甚至有血光之灾…”

说着,李怀忍不住叹了口气,“哎…结果…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这不是昨日又在洛河畔发现断骨,无奈之下,我只得上奏麟台,求派厉害的人物到场,为洛阳百姓做主啊!”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了殓房门前。

李怀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阴风扑面而来。

楚潇潇站在门口看去,房间比大理寺的要小一些,光线很暗,只在中央那条青石案上垫着几盏牛油灯,石灰和草药味很重,但都被非常浓的醋味掩盖。

石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根森白的人骨,有几根上面还沾着未洗净的淤泥。

“就是这些了。”李怀将楚潇潇让进房内,指着石案,声音压得很低,“这些就是昨日在运河工地附近不远处陆陆续续发掘出来的,县里的卫仵作验过了,六根是成年男子的腿骨,一根是四岁孩提的…”

楚潇潇的瞳孔陡然紧缩,从进门开始,她便注意到了这七根白骨中最细最短的那一根,现在听到李怀如此说,她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死亡时间估摸着有半年以上,甚至更久,被河水泡得厉害,实在瞧不出更多了,而且…今晨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李怀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不敢细看。

“哦?李大人但说无妨,下官有心理准备。”

“昨夜,卫仵作来和我汇报的时候,骨头干净如初,除了水草和淤泥别无他物,可…可…今晨衙役来报,说这几根骨头上,都出现了一些…一些…”

不等他说完,楚潇潇迈步上前,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她便发现了异常……这些竟然都是人的左侧胫骨,没有头颅,不见躯干,就连其他三肢也没有。

而且,如她所料,每根骨头上都与大理寺殓房那具一样,刻着奇怪的符号,且都已入骨三分,颜色暗沉,绝非近时所为。

此刻,她才明白,这件事不简单……

“就这些了?”虽然心中惊诧,但她的声音却依旧平静如初。

“啊…瞧我这脑子,这里还有一个…”

李怀如梦初醒,连忙走到一旁,端起一个单独的木托盘,小心翼翼揭开上面的白布,“差点把这茬忘了…这根是最开始报案的时候发现的,跟那些不一样…”

楚潇潇扭头看去,托盘上这根,骨身断裂处参差不齐,颜色两节分明,表面上的符文亦如其他骨头无差。

她走上前,并未直接触碰,而是俯下身子细细观察。

片刻后,她将脑后用来挽头发的簪子取了下来,在骨头断裂处的缝隙中轻轻划过,一丝非常细微的感觉从指头传来,裂缝的边缘竟非骨质,而是其他什么东西,被河泥包裹着。

她眼神微微凝滞,不动声色地将此发现记在了心里。

“八根左腿骨…”随后直起身,清冷的声音在殓房响起,“七根一组,疑为同一现场埋藏,后被洛河冲散;一根为孤品,来源尚不清楚,刻痕样式…”

孙录事在听到楚潇潇说话时,便已掏出笔来在卷宗上快速记录,一点也不能有遗漏,这是这位主事大人验尸的规矩。

楚潇潇走近案上的胫骨,指头悬在刻痕上方比划了几下,“虽有差异,但笔触属同源,应为同一人或同一手法刻成,唯独这一根…”

目光再次落回托盘上的腿骨,“它上面的刻痕比之力道更深,笔锋更急,且…淤泥下有异样。”

说罢,看向门口,孙录事当即将卷宗上的记录念了出来:“验:洛阳县所呈报疑骨,皆为左腿骨,七根一组,为同现场,刻痕与冬官所呈运河骸骨同源或同技,另有一骨,来源未知,刻痕疑同一人所为,但下手更甚,且验有异常…”

楚潇潇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旁大气不敢出一下的李怀,“李大人,请您组织衙役,将这七根骨头搬至院外…”

回头给他指了一下石案,后接着说道:“注意,不要触碰骨面,用白布包裹,我要再次验骨。”

她平静地扫过八根腿骨,而后走出了殓房,留下站在原地凌乱的李怀。

李怀急忙追出去,“楚大人…楚大人…这些骨头卫仵作验过了,没有有用的信息了…”

“这些骨,虽然你们的仵作进行了初步检验,但也只是用了寻常的验骨法,因此很难判断死因和死亡时间,骨质腐朽程度不同,且未见有明显中毒迹象,若要找到死因以及这些刻痕下是否另藏玄机,寻常水洗刮验难以奏效。”

“那不知楚大人有何良策?”李怀听得一头雾水,为官多年,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怪事。

“蒸骨法!”

“蒸…蒸骨?”李怀的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把骨头上锅蒸了?这…楚大人…您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楚潇潇只是扭头看着他而没有说话。

李怀一想到要把这些白骨放在锅里蒸,这下,额头的汗是真的冒出来了,后背瞬间湿了一片,“楚…楚大人…这…这法子…我也只是在书中看到过,可未曾见过啊,把骨头蒸了,这…这岂不是对死者大不敬嘛,万一…万一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惊动了鬼魂,可…怎么办啊!”

此话一出,尚在殓房中准备拾掇骨头的那几个衙役吓得更是面无血色,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退了半步,说什么也不愿意碰那骨头,都想离得远远的。

楚潇潇转过身,一双冰冷的眸子扫过李怀惊恐的面颊,又看了看衙役们苍白的嘴唇,淡淡地说道:“李大人,若这世间真有鬼神一说,为何只见骸骨沉冤,而不见厉鬼索命呢?”

“这…”李怀让她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作祟的,从来都是活人心中之鬼,倘若心中无鬼,又有何惧哉!”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力量。

“李大人博学广闻,然不知《六典》中刑部卷有录此法?非是亵渎,而是问骨寻冤,为死者言。《礼记》有云‘命理瞻伤,察创视折,审断决狱讼…’,虽未明确提及,但这些言论都说明,作为刑名诉讼之人,要利用各种方法,明断冤狱,还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李怀被楚潇潇一番话说得有些惭愧,不由得垂下了头。

“不过…李大人也不必过分苛责,隔行如隔山,仵作的法子,大人又岂能全通,若大人惧怕,大可回避。”

楚潇潇的这句话,如同一柄剑刃,戳破了裹缠在李怀心头的恐惧,也带着作为仵作的自信与权威。

李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生生咽下,心一横,“楚大人责怪的是,我身为一方父母官,见治下百姓遭此劫难却心生退意,实在有愧头上这顶乌纱,今日,本官便与大人一同在此!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楚潇潇不再多言,直接报出所需一应之物,“先备下一口大锅,釜底能容纳薪柴,薪柴需要足量,宁多勿少,确保火势不减;然后在上方安置一个木架,需能将骨头悬于锅中沸水,不至掉落…”

“小五,你去准备楚大人安排的这些东西,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准备妥当。”李怀当机立断,高声喝道。

王小五得令,转身一溜小跑去寻找所需之物。

“还要取陈年米醋三大坛,要酸…再备一些新鲜的桑柴灰一斗,麻布数匹,还有清水…”

安顿完这些,楚潇潇起身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将锅架在那里…”手指向殓房旁边一处有处小洞的墙根,“到时候醋味大,必须要有个通风好的地方,这里就可以…”

“好,我来安排…”李怀挥了挥手,班头大刘跑了过来,“将剩下的东西去叫上两个人,上街买回来,一样都不许缺,办砸了拿你是问!”

“是!”大刘不敢怠慢,立即叫上两个衙役,分头上街采买。

命令下达,整个县衙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很快,一口半人高的大铁锅被架在了临时垒起的灶台之上,地下堆满了薪柴,木架则让王小五他们几个稳稳地安置在锅的正上方。

大刘和那两个人跑断了腿,终于在规定的一个时辰内,将醋和麻布从街上买了回来,浓烈的醋味在整个殓房附近漂散开来,有几人都被呛的直咳嗽。

做完这一切,暮色渐沉,初秋的河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过殓房前的院落,在场众人无不感到后脊梁直冒冷汗。

楚潇潇也换上了她那件洗得发灰的仵作服,将袖子束紧,头发依然照旧,用那根森白的簪子挽在脑后,整个人显得非常干练。

她亲自指挥着衙役们操作,每一个步骤都非常的精准,丝毫不慌乱。

“锅中倒水,过半即停…”

“木架上铺麻布三层,每层麻布都要在醋中浸泡,如果觉得呛鼻子,就一人扯一块布绑在嘴上,挡着点…”

“七根腿骨,依次排开,每根之间大概一扎宽,有刻痕的那一面朝上,一定记住,朝上…”

“然后王小五…你拿着这包桑柴灰,撒在骨头上,一定要均匀,每一处骨面都要撒到…”

王小五闻言翻身便上了木架,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会儿,就将楚潇潇交待的任务圆满完成。

“最后再盖上三层麻布,此番只需要在清水中润湿即可,无需以醋浸透…”

衙役们屏气凝神,完全依照她的要求进行,虽然心中的恐惧尚未消散,但仍然没有丝毫懈怠。

大刘站在一众衙役中间,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心生感慨:“难怪能成为大理寺唯一的女仵作,手段当真了得!”

李怀站在稍远处,裹紧了身上的官袍,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一次,算是找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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