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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槟城的夜被无休止的骤雨彻底吞噬。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划开两道瞬息即逝的扇面,窗外昏黄的路灯和南洋骑楼模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向后飞掠。

车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湿透衣物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混合着冷气口吹出的微凉空气,令人胸中发闷。

李晚星蜷缩在副驾驶座,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冰冷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派克钢笔,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微微痉挛。笔尖上那片深褐色的、属于父亲的干涸血迹,在车内顶灯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控诉的眼睛,灼烧着她的掌心,灼烧着她的魂灵。

“阿爸……”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痛。那账本上冰冷的“已处理”三个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林家祖宅书房里那致命的一枪,子弹擦过耳畔的灼热气流,黄砚舟将她狠狠拽入怀中时那冰冷药味混合着血腥气的胸膛……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恐惧、刻骨的恨意、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对身边这个男人伤势的揪心,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冷么?”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她混沌的思绪。

李晚星猛地一颤,茫然地转过头。驾驶座上,黄砚舟的脸色在仪表盘幽暗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冷汗混着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方向盘包裹的皮革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虬结,指节同样泛着用力过度的苍白,每一次换挡或转动方向盘,他紧抿的薄唇都会因隐忍剧痛而轻微抽搐一下。他肩背处的深色衣衫,那片洇开的暗红在湿透的布料上不断蔓延,触目惊心。

“你的背……”李晚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慌瞬间压过了自身的寒凉和悲恸。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那可怕的伤处,指尖却在半空颤抖着停住。

“还撑得住。”黄砚舟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异常短促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强硬。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湿滑的路面甩出一个惊险的弧度,拐进一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的暗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破败的骑楼,紧闭的木板门后透出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南洋特有的潮湿霉味、腐烂食物和廉价香烛的气息。这里像是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是槟城唐人街最破落的一隅。

车子最终在一间门面极其不起眼的铺面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油漆剥落殆尽的木匾,依稀可辨“济生堂”三个模糊的魏碑体字。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恍若垂死之人最后的一丝气息。

“到了。”黄砚舟的声音比方才更显虚弱,带着明显的喘息。他试图推开车门,身体却因剧痛而猛地一晃,额头重重抵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你别动!”李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自怨自艾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几乎是扑过去,用力推开自己一侧的车门,冰凉的雨水再次兜头浇下。她踉跄着绕过车头,用力拉开驾驶座的门。黄砚舟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座即将倾颓的山峰。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冰凉颤抖的手穿过他的腋下,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大半的重量。

“靠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甚至有些尖锐。黄砚舟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这种倚靠,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背部的剧痛让他失了反抗的力气。他沉重地倚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那重量几乎让李晚星站立不稳,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一个趔趄。隔着湿透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因剧痛而持续的、细微的战栗,以及那滚烫的体温正透过湿冷的衣衫传递出来。

“阿忠!”李晚星朝着紧闭的铺面嘶声喊道,声音在空寂的雨巷中显得异常凄惶。

吱呀一声,铺门被拉开一条缝。阿忠那张沉稳但此刻写满焦急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黄砚舟的状况,他瞳孔猛地一缩:“少爷!”

两人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黄砚舟弄进了铺内。浓重得化不开的中药苦涩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和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简陋的柜台和靠墙摆放的药柜模糊的轮廓。内室的门帘被掀起,一个戴着玳瑁眼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探出身,正是阿忠口中的老林。看到黄砚舟背上的血渍,他倒抽一口凉气,二话不说,立刻示意阿忠将人扶进内室。

内室更加狭小逼仄,唯有一张铺着发黄草席的木板床,一张旧桌,一盏光线昏黄的电灯悬在屋顶,晃动着幽暗的影子。空气里除了浓重药味,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正在流逝的衰败气息。

黄砚舟被小心地安置在靠墙的一张破旧躺椅上,身体一接触到硬物,他立刻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眉头死死拧紧,冷汗如浆般涌出。

“快!剪刀!绷带!烧酒!”老林的声音急促而专业,他动作麻利地解开黄砚舟湿透的上衣,剪开早已被血浸透的绷带。当那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李晚星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伤口周围的皮肉在方才剧烈的奔跑和钻爬中严重撕裂,翻卷开来,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不断渗出。湿透的衣物和绷带碎片粘在伤口上,老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剥离,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让黄砚舟的身体剧烈地绷紧,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嘶嘶声。

“按住他肩膀!”老林对阿忠低喝。

李晚星僵立在门边,手脚冰凉。那血肉模糊的景象和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让她头晕目眩,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她看到黄砚舟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她想上前帮忙,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发紧,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内心翻涌的恐惧与心疼。

“唔…!”当老林用蘸满烧酒的棉团用力按压伤口边缘进行清创时,黄砚舟再也无法抑制,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阿忠死死按住。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齿缝间迸出,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额头上、颈项间的青筋根根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他散乱的鬓发。

这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李晚星的心窝。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冲上前,不顾阿忠和老林诧异的目光,跪倒在躺椅旁。她冰凉颤抖的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紧紧握住了黄砚舟那只因剧痛而痉挛、死死抠着躺椅边缘的手!

他的手冰冷、潮湿,沾满了泥泞和雨水,却异常宽大有力,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李晚星用自己同样冰凉、却更小的双手,用力包裹住他的拳头,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

“忍一忍…就快好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线一片模糊,“砚舟…你看着我…看着我…”

黄砚舟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被她的声音和触碰惊扰。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帘。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深如寒潭的眸子,此刻褪去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只剩下被痛苦席卷后的混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跪在身侧、满脸泪痕和泥泞的李晚星脸上。

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样小,那样苍白,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恐惧、担忧,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滚烫情绪。那双眼睛死死地、固执地盯着他,仿佛他是狂风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伴随着伤口的剧痛,狠狠撞在黄砚舟的心口。他反手,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猛地回握住了她那双包裹着自己拳头的小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

“死…不了…”他喘息着,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承诺。他深陷的眼窝里,那混沌的痛苦深处,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苗,直直地撞进李晚星满是泪水的眼底。那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他若不死,就绝不会让她先倒下。

两人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浓重的血腥与药味中,在黄砚舟因剧痛而持续的颤抖里,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交握着。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喘息、压抑的痛哼,和彼此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阿忠和老林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清创、上药、重新包扎。过程漫长而酷烈,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黄砚舟身体的绷紧和李晚星无声的抽泣。当最后一圈绷带被老林用熟练的手法紧紧缠好打结,黄砚舟紧绷的身体才仿佛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陷回躺椅里,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握着李晚星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但力道已松懈了许多,只剩下一种虚脱后的依赖。

李晚星瘫软在地,浑身像被抽干了骨头,额头抵在躺椅冰凉的扶手上,肩膀无声地耸动。直到此刻,那巨大的恐惧才后知后觉地化作汹涌的泪水,彻底决堤。

“好了,伤口重新裹上了,万幸没伤着骨头深处,但筋肉撕裂得厉害,必须静养,绝不能再有剧烈动作!”老林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凝重地警告,“我给他打一针盘尼西林,防着溃烂。还有,他有些发热,是伤口和淋雨激的,要格外留心。”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准备针剂。

就在这时,内室最里面、那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嘶哑、空洞,带着浓重的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李晚星这才惊觉,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她循声望去,只见昏暗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形销骨立,像一具蒙着布的骷髅。他的脸深陷在阴影里,只有偶尔急促喘息时,枯瘦的胸膛才会微弱地起伏一下。那衰败的、死亡的气息,正是来源于他。

老林叹了口气,端着药盘走过去:“福伯,该进药了。”

福伯?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李晚星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死死盯住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影子。福伯?阿爸生前最信任的账房先生?那个在她童年记忆里,总是穿着整洁长衫,笑容和蔼,会偷偷塞给她糖冬瓜的老好人福伯?当年李家出事,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怎么会在这里?变成这副模样?

李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床边。

“福伯?是…是您吗?福伯!”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哽咽。

床上那枯槁的身体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了,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一张灰败得如同蒙尘蜡像的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最终吃力地聚焦在李晚星满是泪水和泥污的脸上。那目光起初是茫然和死寂,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如同残烬般,在浑浊的眼底挣扎着燃起。

“星…星星?”一个嘶哑、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从干裂灰白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难以置信的激动。

“是我!福伯!我是晚星!李晚星啊!”李晚星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紧紧抓住福伯那只枯瘦如柴、冰冷得吓人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焐热它,“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怎么会…”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福伯此刻的模样,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着他这些年遭受的苦难。

福伯的手在李晚星的紧握中,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晚星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魂灵深处。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痛苦,还有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希望的急切。

“星星…你…你长大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像…真像你阿爸…”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角皱纹缓缓滑落,混浊不堪。

“福伯…”李晚星心如刀绞,伏在床边,泣不成声。父亲的惨死,家业的崩塌,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所有被刻意尘封的悲恸,此刻在故人垂死的容颜前,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堤防。

“李…李家…”福伯的喘息骤然急促起来,眼神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枯瘦的手指猛地用力,死死反扣住李晚星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你阿爸…他…他死得冤啊!”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李晚星的心脏最深处,痛得她几乎窒息。

“我知道!福伯,我知道!”她用力点头,泪水滴落在福伯枯槁的手背上,“是林家!林正明!林正辉!是他们害死了我阿爸!侵吞了李家的产业!”

“不…不止…”福伯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老林连忙上前,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喂他喝了一点水。咳喘稍平,福伯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死死盯着李晚星,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星星…你阿爸…没…没看错人…”

他的目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躺椅的方向。黄砚舟不知何时已强撑着坐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边。他背部的绷带在昏暗光线下透出沉重的轮廓。

福伯的目光与黄砚舟在空中短暂交汇,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托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颅沉重地落回枕上,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晚星脸上,充满了无尽的嘱托。

“他…他…能帮你…”福伯的声音更低了,气若游丝,“阿爸…留…留了东西…给你…”

“东西?什么东西?”李晚星的心跳骤然加速,屏住了呼吸。

福伯不再言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移动他那枯瘦的手臂。他的动作异常艰难,仿佛手臂有千钧之重。他颤抖着,摸索向自己枕头的下方。李晚星连忙伸手帮忙,指尖在粗糙的枕套下摸索。很快,她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小方块物体。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比火柴盒略大、沉甸甸的黑色金属盒子,表面冰冷光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精密感。李晚星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事。

“这…这是什么?”她茫然地问。

“影…影匣…”福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死死盯着那个小盒子,充满了急切的催促,“看…快看…”

李晚星的心跳如擂鼓。她看向黄砚舟,黄砚舟的眉头也紧紧锁着,眼神锐利地盯着那黑色金属块。阿忠立刻从旁边的旧桌上拿来一盏稍亮些的煤油灯,凑近过来。

李晚星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摸索着,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凹槽处摸到一个微小的凸起。她试探着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金属盒子光滑的一面,突然亮起一小块长方形的幽蓝色荧光!那光芒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刺眼而诡异。

李晚星吓了一跳,差点失手将盒子掉落。黄砚舟的目光骤然一凝,低声道:“是西洋的新式机括…莫慌。”

荧光屏上先是跳动着一片混乱的雪花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几秒钟后,雪花点稳定下来,一幅模糊晃动的黑白画面占据了屏幕。

画面里的光线极其昏暗,似乎是某种地窖或者废弃仓库。镜头剧烈地晃动着,伴随着拍摄者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显是在极其紧张和隐蔽的状态下偷拍的。

镜头最终聚焦在一个角落。那里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画面拉近,虽然模糊不清,但李晚星和黄砚舟几乎同时认出了那张脸!

是林正弘!林家那个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机深沉的三弟!只是此刻的他,与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戴着金丝眼镜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身上的昂贵丝绸长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垢和暗色的斑块像是血迹。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脖子上紧紧套着一个粗糙的铁项圈,一根粗壮的铁链从项圈延伸出去,另一端被牢牢地锁死在背后冰冷的、布满苔痕的砖墙上!他头发凌乱,脸上布满青紫的伤痕,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金丝眼镜只剩下一片破碎的镜片歪歪斜斜地挂在鼻梁上,另一只眼睛透过镜片,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三…三老爷?”李晚星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家兄弟阋墙?林正弘竟被自己人锁在了这等地方?

就在这时,画面中,林正弘似乎察觉到了偷拍镜头的存在。他猛地抬起头,那只未被镜片遮挡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怨毒地瞪向镜头方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咒骂着什么。紧接着,他用尽力气,朝着镜头嘶吼起来。声音透过影匣劣质的传声筒传来,失真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急切:

“星星…是星星吗?!去找…去找黄家!黄…黄家祠堂…有…有证据!他们…他们当年…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

画面突然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攫住,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剧烈旋转、晃动起来!天旋地转!只能看到模糊的墙壁、地面、锁链的残影在眼前飞速掠过!与此同时,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透过传声筒狠狠砸了出来!

“砰——咚!!!”

像是沉重的钝器狠狠砸在肉体上,又像是巨大的木槌砸在装满谷物的麻袋上!那声音沉闷、短促,却带着一种令人魂灵战栗的终结感!

画面在疯狂旋转中猛地一黑!

滋滋的电流声再次响起,屏幕上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雪花点。幽蓝的荧光映照着床边几张煞白的脸,死寂无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晚星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她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雪花点,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声恐怖的闷响在颅腔内反复回荡、撞击!林正弘最后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那戛然而止的嘶吼,那声如同生命被彻底碾碎的重击……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每一寸神经!

“啊……!”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抽气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黄砚舟的脸色也在幽蓝的荧光下变得铁青。他背部的剧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暂时麻痹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林正弘口中的“黄家祠堂”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他长久以来深藏的某个秘密角落,带来一阵尖锐的、带着寒意的刺痛。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阿忠和老林也僵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骇然。

“咳…咳咳…”床上的福伯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这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也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生命力。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灰败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福伯!”李晚星猛地扑过去,抓住他冰冷的手。

福伯的咳嗽渐渐平息,他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晚星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嘱托,还有一丝终于得以解脱的释然。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气音:

“走…快走…”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眼中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那只被李晚星紧握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变得绵软无力,冰冷彻骨。

“福伯…福伯!”李晚星颤抖着呼唤,用力摇晃着他枯瘦的手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张灰败的脸凝固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唯有眼角那道浑浊的泪痕,在幽蓝的荧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生命的余温,正从他身上迅速流逝。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李晚星。她伏在福伯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身体上,失声痛哭。这哭声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杂了目睹又一位故人惨烈结局的绝望,对林家滔天罪行的切齿痛恨,以及那声“黄家祠堂”带来的、冰冷刺骨的疑惧。

幽蓝的影匣屏幕依旧闪烁着无情的雪花点,发出单调的滋滋声,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记录着这间破败诊所内弥漫的死亡与绝望。

黄砚舟的目光缓缓从福伯安详又透着悲凉的遗容上移开,最终定格在李晚星因恸哭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脊背上。她伏在那里,像一只被狂风骤雨彻底摧垮的雏鸟。他的胸口深处,那被层层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绝望的哭声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涌出尖锐而陌生的刺痛。他强忍着背部的剧痛,挣扎着想要从躺椅上站起,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这时,诊所外,唐人街湿漉漉的暗巷深处,由远及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那声音踩踏着积水,异常清晰,正迅速朝着“济生堂”这破落门面逼近!

紧接着,是粗暴的、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厉声呵斥,如同夜枭的嘶鸣,穿透雨幕和薄薄的门板,狠狠砸进死寂的里屋:

“搜!挨门挨户搜!特别是药铺诊所!一个犄角旮旯都别放过!”

“手脚麻利点!那姓黄的伤得不轻,跑不远!定是要找地方裹伤!”

“狗娘养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敢闯林家大宅,嫌命长么!”

追兵!

林家的人,竟如此之快就循着血腥味,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追到了这唐人街最破落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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