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光，如白驹过隙，却足以让一座万载仙山，从内而外地，开始腐烂。
御灵仙山的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诡异。往日里仙鹤齐鸣、灵兽嬉戏的祥和景象，被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所取代。无数核心弟子被赋予了各种“秘密任务”，行色匆匆地通过传送阵，奔赴九洲各地，却又对任务内容讳莫如深，彼此之间充满了警惕与猜疑。
而那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上长老们，更是彻底断了往来。他们各自的洞府大门紧闭，护山大阵全开，仿佛不是在防备外敌，而是在防备着身边那些相处了数万年的“同门”。
“牺牲”的阴影，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合道境大能的心头。七日的期限，就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心跳，都让那柄剑，离自己的脖颈更近一分。
与外界的惶惶不可终日相比，听雪小筑，却是一片世外桃源。
风雪依旧，暖阁如春。韩宇与苏九儿的棋局，已经下到了第三盘。只是这一次，苏九儿的棋力，明显有了长足的进步，她不再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开始懂得以大局为重，甚至偶尔能下出几步令韩宇都为之侧目的妙手。
“不错。”韩宇落下一子，截断了白子的一处气眼，悠然笑道，“懂得取舍，方为棋道之始。看来，你这青丘部长的位置，是越坐越稳了。”
“都是先生教得好。”苏九儿吐了吐舌头，脸上恢复了几分少女的娇俏，但眉宇间的自信与从容，却已非吴下阿蒙。她一边思索着棋路，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这都两天了，御灵仙山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不会真的，想硬拖到第七天吧？”
“动静？”韩宇轻笑一声，端起茶杯，目光穿透了窗外的风雪，望向了那云海深处，一座被重重禁制守护的长老洞府，“动静，早就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了。”
他的心神，早已通过那只微不可查的蛊虫，清晰地“看”到，长眉真人此刻正在自己的洞府之中，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他那张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焦躁、恐惧与挣扎。他时而望向镇龙谷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时而又望向听雪小筑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火候，差不多了。”韩宇放下茶杯，对着苏九儿，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灵儿，去将我们从海外仙岛带来的那壶‘云顶雪芽’，在小筑门口的雪地里，烹煮一壶。记住，水要用那峰顶融化的第一捧雪水，火要用最普通的凡火，慢慢煮，不要急。”
苏九儿冰雪聪明，立刻便明白了公子的用意。这是在制造一个“偶遇”的机会，一个让那条快要被逼疯的鱼儿，自己游过来的机会。
“是，先生。”她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提着小巧的红泥火炉与茶具，走出了暖阁。
……
半个时辰后。
听雪小筑之外，风雪愈紧。苏九儿一袭青衣，撑着一柄油纸伞，安静地跪坐在火炉旁，素手拨弄着炭火，神情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眼前这壶即将沸腾的茶。
雪水在壶中“咕嘟”作响，一股清冽而又独特的茶香，混合着雪的寒意，在风中，悠悠地飘出很远，很远。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踏着积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小筑之外。来人一身黑袍，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但那双在风雪中依旧闪烁着精明与挣扎的眼眸，却暴露了他的身份——正是长眉真人。
他本是想趁着夜色，前来刺探一番，却不想，竟被这缕奇特的茶香，勾住了心神。他看着那在风雪中专心烹茶的清秀侍女，又看了看那亮着温暖灯火的小筑，心中的挣扎，愈发剧烈。
“雪夜烹茶，雅致。”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小筑之内悠悠传来。韩宇手持羽扇，缓步而出，他仿佛才刚刚看到长眉真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真人深夜到访，可是……商议出结果了？”
被当场撞破，长眉真人浑身一僵，随即苦笑一声，散去了身上的伪装，对着韩宇，深深一揖。
“让温先生见笑了。老道……老道只是心绪不宁，随意走走，不想竟惊扰了先生雅兴。”
“无妨。”韩宇摆了摆手，指了指那刚刚沸腾的茶壶，笑道，“相请不如偶遇。真人若不嫌弃，不如，共饮一杯？”
长眉真人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喝茶的心思，但面对韩宇的邀请，他又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那方小小的茶亭。
苏九儿为两人各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随即，便撑着伞，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长眉真人端起茶杯，那茶汤碧绿清透，香气袭人，但他却只觉入口苦涩，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容淡定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所有的伪装，声音沙哑地哀求道：
“温先生！老道……今日是来求先生，指一条明路的！”他压低了声音，眼中充满了血丝，“那第三味药，当真……当真非‘牺牲’不可吗？就没有……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韩宇闻言，轻轻一叹，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神情：“真人啊，你还不明白吗？病，在龙兽之身。根，却在尔等之心。解铃还须系铃人。五百年前种下的‘因’，今日，便需以最沉重的‘果’，方能了结。”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能看透长眉真人灵魂深处的秘密。
“真人当年，为宗门万世基业，不惜行霹雳手段，策划青丘之役。这份为宗门‘牺牲’的魄力与决断，在下，是佩服的。”
这句看似夸赞的话，却如同一根毒针，狠狠地刺入了长眉真人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秘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如同透明的一般！
“但……”韩宇的声音，陡然变得充满了蛊惑的魔力，“牺牲，亦有不同。有被动的牺牲，亦有……主动的‘奉献’。譬如，若有一位长老，能重拾当年的决断，为了宗门，亲手‘摘取’一枚道果，来完成这救世的药方。那他，非但无过，反而，是整个御灵仙山……最大的功臣。”
长眉真人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韩宇，眼中，那属于求生的欲望，与那属于阴谋家的疯狂，在疯狂交织！
主动的……奉献！
摘取……道果！
这年轻人，是在教唆自己，去杀了另一位长老！
“可是……可是先生说过，道果需心甘情愿，毫无怨怼……”长眉真人声音干涩地说道。
“那是对‘庸医’而言。”韩宇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在下，恰好知道一门上古秘法，名为‘三尸化神引’。可以强行剥离道果中的怨气，将其炼化为最纯粹的生命本源。只是此法，太过阴损，有伤天和，非到万不得已，在下……实不愿动用。”
他看着长眉真人，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而且，此法，对‘摘取’道果之人的要求，极高。他必须，与那镇狱龙兽的‘因果’，纠缠最浅。否则，怨气反噬，必将万劫不复。”
因果纠缠最浅！
这句话，如同一道神光，照亮了长眉真人那颗被黑暗与绝望笼罩的心！
在场的所有长老中，谁的因果纠缠最浅？不是宗主，不是他长眉，更不是那些参与了后续镇压的长老！而是那个脾气火爆，实力在众人中偏弱，却又叫嚣得最凶的……赤炎长老！
一个完美的、可以被牺牲的“奉献者”！一个可以让自己，从“罪人”，一跃成为“功臣”的绝佳踏脚石！
一个疯狂的、恶毒的计划，瞬间在长眉真人的脑海中，成型！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指点迷津！”长眉真人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真人不必谢我。”韩宇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递了过去，“这是在下闲暇时炼制的‘静心菩-提丹’。此丹，非是解药，却可暂时屏蔽你身上，因五百年前那场杀伐而沾染的因果气息，让那龙兽对你的恨意稍减。”
“或许，你可以借此，靠近它，安抚它。毕竟，解开它心结的钥匙，最终，还在你的身上。”
长眉真人接过玉瓶，如获至宝！这丹药，简直是为他的计划，量身定做！只要他服下此丹，便可伪装成“因果最浅”之人，去执行那“摘取”道果的计划！届时，死无对证！
“老道……感激不尽！”他对着韩宇，再次深深一拜，随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与杀意，将玉瓶紧紧揣入怀中，转身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韩宇看着他那仓惶而又兴奋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冰冷。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好戏，该开场了。”
而就在长眉真人离去后不久，在听雪小筑数百丈之外，一棵被积雪覆盖的巨大雪松之后，一道赤红色的身影，缓缓显现。
正是那赤炎长老！
他本是奉了宗主密令，前来监视韩宇，却不想，竟亲眼目睹了长-眉真人与这“神医”深夜密会，甚至接受了“赠药”的全过程！
他看着长眉真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韩宇，那张赤红的脸，瞬间被无尽的愤怒与一种冰冷的、恍然大悟的恐惧所取代！
“好啊……好一个长眉！好一个温如玉！”
“你们……你们果然勾结在了一起！”
“赠药？我看是赠送毒药，是商议着，要对我们这些人……下手了吧！”
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那祖师殿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要将这个惊天的阴谋，立刻，禀报宗主！
一场由猜忌、恐惧与杀意交织而成的完美风暴，已然在韩宇这杯清茶的搅动下，彻底成型。
而他，这位风暴的缔造者，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欣赏那座万载仙山，在风暴中，分崩离析的……绝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