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瞬间，鼻腔里先钻入一股浓重的霉潮气，混杂着劣质线香的味。
沈沅卿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她才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
粗麻的帐顶，掉漆的木梁，还有身上那床散发着淡淡馊味的薄被，一切都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
这不是她未出阁前，在沈家那个偏僻小院里住了十年的陋室吗？
门外，压低的交谈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沈沅卿的耳膜。
“王妈妈放心，那侯府二公子虽是庶出，可也是正经勋爵家的公子哥儿，我们沈家能攀上这门亲，是她的造化……”是嫡母刘氏身边那个最会捧高踩低的张嬷嬷的声音。
另一个谄媚的嗓音立刻接上：“可不是嘛！虽说那位二公子是风流了点儿，可男人嘛，哪个不偷腥？成了家就收心了！我们夫人说了，四姑娘虽是小娘养的，可模样长得好啊，过去安安分分地伺候夫君，孝顺公婆，将来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侯府二公子…庶出…风流……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沅卿的魂魄上。
裴子恒。
那个她前世跪着哭求不要嫁，却最终被一顶小轿抬进去，耗干了她生母那点微薄嫁妆后，就开始对她动辄打骂，最终将她赤条条丢进冰湖里活活冻死的男人！
指甲猛地抠进身下的草席，断裂的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没死。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嫡母刘氏逼她嫁给裴子恒的这个下午。
上辈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沈沅卿听到风声，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跪在刘氏脚边磕头哭求，额角磕出血，换来她一句“不识抬举”和两个时辰的罚跪。
以及嫁入侯府后，裴子恒变本加厉的羞辱：“你一个家里都不要的贱货，也配当我裴子恒的正妻？”
恐惧和怨恨毒蛇一样噬咬着沈沅卿的心，但这一次，它们被一层冰冷的硬壳牢牢裹住。
哭求？示弱？只会让这些吸血的魑魅魍魉更兴奋。
门外，脚步声朝着她的房门来了。
沈沅卿迅速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伪装成刚刚醒来的模样。
吱呀——
门被推开，张嬷嬷端着个假笑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个眼生的媒婆王妈妈，两人眼神交换间全是心照不宣的算计。
“四姑娘醒了？”张嬷嬷嗓门拔高，“夫人叫你过去呢，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
沈沅卿撑着身子坐起来，垂着眼，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她一路沉默地跟着她们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
沈家不大不小，是个五品官邸，沈沅卿住的那一角是最破败的，越往刘氏的正院走，景致便越发精致起来。
初夏的风带着花香拂过，她却只能闻到前世家庙佛前那盆冷水泼下来的刺骨寒意，还有冰湖下淤泥的腥臭。
正堂里，刘氏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她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褙子，头上插着金簪，腕子上的玉镯水头极好，通体一派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
见沈沅卿进来，她撩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
“给母亲请安。”沈沅卿依足规矩行礼，声音细细弱弱，带着一贯在刘氏面前的畏惧。
“嗯，”刘氏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响，“叫你来，是有桩婚事说与你听。永昌侯府的二公子，人才出众，侯府门第又高，你父亲已是应了。你虽非我亲生，我却也替你打点了不少，这桩姻缘，是你高攀了。”
她说着施恩般的话，语气里却全是轻蔑，仿佛在打发一件碍眼的垃圾。
沈沅卿抬起头，看到刘氏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不耐和厌弃，以及一丝等着她哭闹，自己好顺势打压的期待。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崩溃的。
沈沅卿深吸一口气，在刘氏和张嬷嬷讶异的目光中，缓缓跪了下去，额头触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上。
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温顺，甚至带着点感激涕零的哽咽：“女儿谢母亲大恩！母亲为女儿终身大事劳心费力，女儿感激不尽。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整个正堂静了一瞬。
刘氏准备好的训诫和威胁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她似乎没料到沈沅卿会这么顺从，她打量着底下跪着的人，像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
旁边的张嬷嬷反应快，立刻堆起笑打圆场：“哎哟！夫人您瞧！四姑娘这是欢喜傻了！就知道四姑娘是个明白人，晓得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刘氏回神，狐疑又嫌弃地挥挥手：“既然明白了，就下去吧。自有底下人给你操持。”
“是。”沈沅卿又磕了个头，才站起身，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转身的刹那，她脸上所有伪装的怯懦和感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回到那间陋室，她从唯一一个上了锁的旧匣子里，摸出一张小心收藏起来的洒金花笺。
上面用清秀簪花小楷写的，是沈府嫡长女、刘氏心尖肉——沈明珠的生辰八字，这是前些日子她及笄礼后，刘氏让人写了放在福袋里给沈明珠祈福用的，沈沅卿无意中得来一张。
指尖拂过那精致的墨迹。
她的好姐姐，沈明珠。
前世，沈明珠抢她姻缘，占她嫁妆，在她被裴子恒虐打时，笑着对她说“女子当以柔顺为要”。
后来沈明珠嫁了父亲看好的寒门进士，步步高升，享尽荣华，成了人人称羡的诰命夫人。
这辈子，这“泼天的富贵”，就让她亲手送给她这位尊贵的姐姐吧。
至于裴子恒？那个眼高于顶、一心只想攀附最高枝、却又心胸狭隘、自卑扭曲的渣滓。
他求娶自己，不过是因为此时永昌侯府势微，他一个庶子，高门嫡女够不上，又贪图她生母那点看似丰厚，实则早已被刘氏掏空的嫁妆。
他心底真正觊觎的，正是沈明珠这位才貌名声冠绝京城的沈家嫡出的大小姐，只是前世，刘氏根本看不上他这侯府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