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初秋，北平（此时已称北京）胡同里的槐树叶刚泛起浅黄，风一吹，就有细碎的叶子落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滚到周明远的脚边。他蹲在爷爷周老头的旧屋中央，看着满地翻出来的老物件，鼻尖还萦绕着爷爷身上特有的铜锈味——那是爷爷修了一辈子铜器，浸在骨子里的味道。
周老头走了快一个月了，享年八十七岁。临终前，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周明远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反复念叨着“烟盒…书鸿…曼卿…”，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手都没松开。周明远知道爷爷说的是那个铜胎珐琅烟盒，自打他记事起，那烟盒就被爷爷锁在樟木箱的最底层，垫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像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给烟盒找个好归宿。”周明远对着空荡的屋子轻声说，指尖抚过樟木箱的铜锁——这锁还是爷爷年轻时自己打的，钥匙早就丢了，他昨天找锁匠撬开时，锁芯里掉出几粒暗红色的铜锈，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他打开樟木箱，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布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爷爷的旧衣服，还有几样他修铜器用的工具：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錾子、一块边缘磨损的铜锉、几罐早已干涸的铜粉。最底层，果然放着那块蓝布，布上躺着的，正是那个铜胎画珐琅烟盒。
烟盒比周明远记忆里的更小些，巴掌大的尺寸，铜胎已经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暗红色，但盒身上的浅紫曼陀罗花依旧清晰——花瓣边缘泛着细碎的金粉，花心是浅黄的珐琅，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颜色依旧鲜活，像刚画上去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烟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珐琅面，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趁爷爷不注意，偷偷把烟盒拿出来玩，爷爷发现后第一次对他发了火，把烟盒抢回去时，手都在抖：“这不是玩物，是人家的念想，摔了碰了，我怎么对得起它的主人？”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爷爷小题大做。直到后来，爷爷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一边磨着铜器，一边给他讲烟盒的来历：“1945年，我在北平的废墟里捡到它，珐琅层崩了一块，我修了三个月才修好。原想着能找到它的主人，可找了十年，都没找到‘书鸿’和‘曼卿’。后来‘破四旧’，我怕它被砸了，就锁在箱子里，一锁就是几十年…”爷爷说这话时，夕阳的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金，眼里是周明远看不懂的怅然。
“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主人，这烟盒啊，就像有魂似的，等着人来认呢。”爷爷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周明远摩挲着烟盒内侧——那里刻着的“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依旧清晰，笔画里藏着当年刻字人的小心翼翼。他知道，爷爷是想让他把烟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书鸿”和“曼卿”或许早就不在了，就算还在，又去哪里找呢？
他抱着烟盒，坐在胡同口的槐树下发呆。邻居张大爷路过，看到他手里的烟盒，叹了口气：“明远啊，你爷爷走前还跟我说，这烟盒得交给懂它的人，不能随便卖了。我倒想起个人，你可以去‘拾遗斋’问问，那店里的沈先生，是个懂古物的，说不定能帮你想想办法。”
“拾遗斋？”周明远愣了愣，他在这胡同里住了三十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南锣鼓巷深处，一条老巷子里，挂着红灯笼的就是。”张大爷拍了拍他的肩，“你爷爷说过，那地方邪性，专收有故事的老物件，等着它们的故人来寻。”
周明远抱着烟盒，按照张大爷说的地址找去。南锣鼓巷里人来人往，商业化的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音乐声混在一起，闹得人心里发慌。他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老巷，巷子很窄，两侧的灰墙上爬着爬山虎，叶子绿得发亮。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巷口挂着一块老旧的木牌，上面刻着“拾遗斋”三个字，木牌下悬着一盏红灯笼，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暖黄的光透过薄纱，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一块温柔的光斑。
这场景，竟和爷爷当年描述的一模一样——爷爷说，1956年他在胡同里摆摊时，也曾见过这样一间铺子，只是那时没敢进去，怕烟盒被人认出，又怕找不到主人，断了念想。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旧木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喧嚣。店里很暗，只有柜台后亮着一盏小小的暖光灯，一个穿素色棉麻衣衫的男人坐在那里，黑发束在脑后，左手腕上一串老紫檀佛珠泛着温润的光，正低头用软布擦拭着一件瓷器，侧脸的轮廓清隽，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请问…您是沈先生吗？”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局促，怀里的烟盒仿佛有了重量，让他的手臂微微发僵。
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木椅：“请坐。”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怪的穿透力，落在耳朵里，竟让周明远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周明远走到柜台前坐下，把怀里的烟盒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男人面前：“沈先生，我爷爷去世了，他让我把这个烟盒交给懂它的人。邻居说您这里收有故事的老物件，您能看看吗？”
男人放下手里的软布，目光落在烟盒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淡淡的了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烟盒的珐琅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烟盒的瞬间，周明远看到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仿佛看到了什么遥远的画面。
“铜胎画珐琅，北平‘老天利’珐琅厂的工艺，民国二十年的东西。”男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指尖拂过盒身上的曼陀罗花，“花瓣用的是‘内填珐琅’技法，金粉是真金，难怪这么多年还没褪色。”
周明远愣住了，他没想到沈先生只看了一眼，就说出了烟盒的来历，比爷爷当年找的古董商还要精准。
男人拿起烟盒，轻轻打开，看到内侧的刻字时，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眼里却泛起了微光：“‘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原来，是它。”
“您认识这个烟盒？”周明远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爷爷找了它的主人一辈子，都没找到，您知道‘书鸿’和‘曼卿’是谁吗？”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把烟盒放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托盘里，缓缓说道：“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它的故事。1945年，你爷爷在废墟里捡到它，修了三个月，找了十年主人；1956年，它的原主人沈书鸿曾在你爷爷的摊位前见过它，却没敢认；1966年，你爷爷把它锁在樟木箱里，藏了四十四年…它等了八十年，从北平到北京，从战乱到太平，一直等着能懂它的人来。”
周明远彻底惊呆了，沈先生说的这些，有些是爷爷生前跟他说过的，有些连爷爷都不知道——比如沈书鸿曾见过烟盒的事，爷爷从未提起过，只说1956年有个穿长衫的男人在摊位前站了很久，问了句“这烟盒有人要吗”，然后就走了，当时他还以为是普通的顾客，没放在心上。
“沈先生，您…您怎么知道这些？”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发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原来爷爷一辈子的坚守，并不是没有意义，这烟盒的故事，有人记得，有人懂。
男人拿起软布，轻轻擦拭着烟盒上的铜锈，动作缓慢而认真：“古物是有记忆的，它会把经历过的事，藏在纹路里，藏在铜锈里，藏在每一寸珐琅里。只要用心听，就能听到它的故事。”他抬头看向周明远，眼神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爷爷守了它一辈子，现在，该轮到它等了。”
“等？等谁？”周明远不解地问。
“等它的故人。”男人的目光落在烟盒内侧的刻字上，轻声叹道，“沈书鸿和林曼卿的故事，还没结束。这烟盒承载的不是遗憾，是他们藏在心里的‘安好’——沈书鸿怕耽误林曼卿，选择默默离开；林曼卿以为沈书鸿不在了，却在菜市场见过他一面，知道他活着，就够了。这些年，他们都在等，等一个能让他们的故事重见天日的人。”
周明远看着沈先生手里的烟盒，突然明白了爷爷的执念——爷爷守的不是烟盒，是两个人的念想，是那段没说出口的“安好”。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遗憾，是释然，是知道自己守了一辈子的东西，终于能等到懂它的人。
“沈先生，那这个烟盒…就交给您了。”周明远站起身，对着沈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我爷爷说，它需要一个懂它的人，您就是那个懂它的人。”
男人点了点头，把烟盒轻轻放在托盘里，用软布盖好：“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它，等它的故人来寻。”
周明远走出拾遗斋时，夕阳已经西斜，暖黄的光透过巷口的红灯笼，落在他的身上，竟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拾遗斋的木门，门帘在风里轻轻晃动，里面的檀香混着暖光，像一个温柔的怀抱，拥抱着那个等待了八十年的烟盒。
店里，沈砚拿起烟盒，指尖再次触碰到珐琅面，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1931年沈书鸿在“老天利”珐琅厂等待烟盒的模样，1945年周老头在废墟里捡到烟盒的惊喜，1956年沈书鸿在摊位前转身离去的背影，1958年林曼卿在菜市场看到沈书鸿时的心跳…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烟盒上的曼陀罗花上——那花瓣上的金粉，在暖光灯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一颗藏在时光里的星辰，等待着被人发现。
沈砚轻轻擦拭着烟盒，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等了八十年，该见故人了。”
巷子里的风还在吹，红灯笼在风里摇晃，暖黄的光映在烟盒上，在绒布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这只铜胎画珐琅烟盒，终于在拾遗斋里停下了漂泊的脚步，等待着那个能读懂它故事的人，等待着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安好”，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