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8年的春夜，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府邸浸在一层薄露里。西跨院的蚕室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竹制蚕匾上，惊得几只春蚕微微蜷起身子，又慢悠悠舒展开，继续啃食桑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把月光碾成了粉末。
阿绫跪在最靠里的蚕匾前，指尖捏着一根刚抽出来的蚕丝。丝线细得几乎要看不见，却在油灯的光晕里泛着一层淡淡的珍珠白，绒毛像撒了把碎银。她对着窗棂外漏进来的月光轻轻呼气，丝线在气流里颤了颤，像根绷紧的琴弦，却始终没断。
“阿绫！”管事嬷嬷的声音裹着夜风撞开竹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夫人的素纱襌衣要赶在三月初三上巳节前做好，相爷说了，非得用蜀地进贡的冰蚕丝，织出能透衣见玉佩的薄度不可！”
阿绫慌忙将蚕丝缠在竹梭上，屈身应了声“是”。指尖触到竹梭的凉意，才发觉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冰蚕丝她见过，去年相爷生辰时，蜀地郡守送来的贡品，装在描金漆盒里，十斤蚕茧才能抽出一斤可用的丝。那样的丝织成纱料，轻得能浮在水面上，去年为长沙公主织的那件纱衣，就是用的冰蚕丝，薄是薄了，可公主第一次穿去游湖，被风一吹就勾破了边角，回来被郡主打了十板子，罚她抄《女诫》百遍。
“发什么呆？”嬷嬷叉着腰站在门口，鬓角的银钗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相爷说了，这件襌衣要在曲水宴上压过临江侯府的夫人，半分差错都出不得。若是织坏了，仔细你的皮！”
嬷嬷走后，阿绫对着满室的蚕茧发起怔来。角落里堆着刚送来的冰蚕丝茧，白得像堆没化的雪，茧壳硬挺，里面的蚕蛹动得微弱——她认得这种茧，是用温水催熟的，吐丝快，却少了几分自然生长的韧劲。家乡的老人说，蚕是“天虫”，要顺着节气养，让它们在桑叶上慢慢爬，在月光下慢慢吐丝，织出的布才会有灵气。
她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小包袱，解开绳结，里面是十几个灰扑扑的蚕茧。这是她入府前从家乡带来的，母亲用自家院里的桑叶喂大的，茧壳薄软，能隐约看见里面蚕蛹蠕动的影子。去年冬天她偷偷养在床底的瓦罐里，竟真的孵出了蚕蛾，下了卵，开春又孵出了春蚕。此刻这些蚕正在最外侧的蚕匾里，啃食的桑叶是她托采买的仆妇从城外带来的，带着露水和泥土气。
阿绫捏起一个家乡的蚕茧，轻轻一捻，茧壳便裂开道细缝，抽出的丝比冰蚕丝粗些，却带着股韧劲，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她把两种丝并在一处对着月光看：冰蚕丝像块透明的玻璃，一眼能望到底，却脆得碰不得；家乡的蚕丝像晨雾，朦胧里藏着股劲儿，怎么扯都不断。
二更梆子响过，蚕室里的其他织工都趴在织机上睡着了。阿绫吹灭了油灯，摸出藏在床板下的松油灯点上。松油的烟味混着桑叶的清香漫开来，她搬出自己偷偷改制的小织机——这是她用废弃的竹篾编的，比府里的大织机小了一半，却更趁手。
她先将冰蚕丝挂在经线轴上，又从蓝布包里取出家乡的蚕丝做纬线。织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把时间切成了一小段一小段。阿绫的手指在经线上跳跃，时而换冰蚕丝，时而掺进家乡的丝，两种丝线在她手下慢慢交织，像在调和月光与晨雾。织到衣摆处，她忽然想起上个月随夫人去后花园，夫人对着兰草叹了句“藏在叶底才耐看”，便取了点藏青色的丝线，用“隐纹”针法织了几朵兰花。那针法是母亲教的，线在纱料里藏得极深，远看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显出淡淡的影子。
织到后半夜，露水顺着窗棂滴下来，落在阿绫的手背上。她抬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看见月光透过竹窗，在织了一半的纱料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张透明的网。纱料已经能看出些模样了，比她去年为公主织的那件厚实些，却透着种说不出的灵动，像有风吹过的时候，纱料自己会呼吸。
三月初一那天，素纱襌衣终于织成了。阿绫将它铺在竹席上，对着初升的太阳举起来。阳光透过纱料，能清晰地看见席子的竹纹，衣摆处的兰花在光里若隐若现，像沾了露水的真花。她用手指轻轻扯了扯边角，纱料微微弹了弹，竟比纯冰蚕丝的结实不少。
正欢喜着，管事嬷嬷掀帘进来，一眼就瞥见了竹席上的襌衣。她走过去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刮了刮衣料，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这料子怎么看着发雾？冰蚕丝呢？你莫不是偷工减料，掺了普通蚕丝？”
阿绫“噗通”跪在地上，心口跳得像要撞出来。她从竹筐里翻出那件纯冰蚕丝织的残衣，递到嬷嬷面前：“嬷嬷您看，”她用力扯了扯残衣的边角，丝线立刻抽了丝，“纯冰蚕丝太脆，掺了家乡的蚕丝反而更结实，透光也不差……”
“你还敢顶嘴！”嬷嬷扬手就要打，却被阿绫递过来的残衣绊了下。她低头看着那件抽了丝的残衣，又看了看竹席上的襌衣，犹豫了片刻，终是没落下手，“罢了，我先拿去给夫人看，若是夫人不满意，再治你的罪！”
嬷嬷捧着襌衣走后，阿绫瘫坐在地上，后背的衣裳全被冷汗浸透了。蚕室里的春蚕还在啃食桑叶，“沙沙”声里，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织机的“咔哒”声重合在一起。她知道府里的规矩，私改用料是要被杖责的，严重的还要被赶出府去——她爹娘早亡，是靠着这门手艺才在府里讨了口饭吃。
一个时辰后，竹门被轻轻推开。阿绫抬头，看见夫人亲自走了进来，身上正穿着那件素纱襌衣。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夫人身上，纱料像层流动的雾，几乎要和肌肤融为一体，只有领口的系带和衣摆的兰花勾勒出曼妙的轮廓。夫人腰间的羊脂玉佩透过纱衣，映出淡淡的影子，像朵浮在水里的云。
“阿绫，”夫人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湖面，带着笑意，“你织的不是襌衣，是把春天穿在了身上。”她转过身，衣摆的兰花在晨光里轻轻晃了晃，“这隐纹做得好，懂我的心思——好看的东西，不必处处张扬。”
阿绫趴在地上，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不是怕的，是热的。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织布，说“好料子要懂穿衣人的心思，就像好闺女要懂娘的心思”，那时她总嫌母亲啰嗦，此刻才懂，原来织进布里的，不只是丝线，还有人心。
“起来吧。”夫人扶起她，指尖触到她指腹上的茧子，轻轻摩挲了两下，“这料子比去年公主那件结实，是掺了别的丝？”
阿绫红着脸点头：“掺了些家乡带来的蚕丝，想着……想着能禁得住风。”
“你做得对。”夫人笑着理了理衣摆，“太过追求极致，反而失了本分。就像这做人，太要强了，容易折。”她转身对跟来的嬷嬷说，“赏阿绫一匹蜀锦，再给她挪个向阳的房间，往后她就专司为我织衣。”
上巳节那天，湘江边的曲水宴上，夫人穿着阿绫织的素纱襌衣，坐在流杯亭里。春风拂过，衣摆像只白鸟展开翅膀，引来满座惊叹。临江侯府的夫人凑过来，摸着她的衣料啧啧称奇：“这纱料看着薄，摸着手感却不一样，是什么好料子？”
夫人笑着举杯，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是个懂料子的姑娘织的，她说，好布要像人一样，得有点筋骨才站得住。”
远处的柳树下，阿绫抱着装丝线的竹筐，看着亭里的夫人，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蚕丝要先煮过才韧，人心要先熬过才稳。”她低头摸了摸筐里的丝线，冰蚕丝的凉和家乡蚕丝的温混在一起，像把月光和乡愁，都织进了时光里。
那天晚上，阿绫在蚕室的墙上刻下一道浅痕。她想，等织满一百件衣裳，就把这混纺的法子记下来，传给府里的小丫头。她不知道的是，这道刻痕会在两千年后，被考古队员的小刷子轻轻扫出来，而她织进素纱里的平衡与温柔，会穿过漫长的光阴，落在一个叫温棠的设计师指尖，让她突然明白：所谓轻盈，从不是没有重量，是懂得在该柔软的地方柔软，该坚韧的地方坚韧，像那根藏在纱料深处的线头，不显眼，却稳住了整匹布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