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老巷的青砖灰瓦。陈风坐在拾遗斋的梨木椅上，看着檐角的雨珠串成断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柜台后的沈砚刚用松节油擦完骨笛，骨管在晨光里泛着乳白的光泽，那些蛛网般的裂痕被油浸润后，像突然活了过来，在表面游走。
“试试？”沈砚把骨笛推过柜台，声音里带着松烟香的温润。
陈风的指尖悬在半空，迟疑了片刻。这支鹤尺骨笛比他想象中更有分量，骨壁内侧还留着细密的骨纹，像凝固的波浪。他想起博物馆里那些被玻璃罩保护的骨笛复制品，总觉得隔着层冰冷的距离，可此刻指尖触到的温度，却带着种奇异的亲切感，像握着一块被无数人焐热的老玉。
“吹孔在左侧第三道裂痕旁。”沈砚端来一盏青瓷杯，茶汤里浮着几片茉莉花瓣，“商代的乐制不讲究十二平均律，音高随气息走，像山里的溪涧，没有固定的河道。”
陈风把骨笛凑到唇边，下意识地收紧小腹——这是他练了二十年的气息控制法，能精准到让每个音符误差不超过五音分。可气息刚触到吹孔，就被骨管里的裂隙岔成了乱流，发出“嘶啦”的杂音，像撕破粗麻布的声音。
他皱着眉放下骨笛，指尖沾了点松节油的清苦气味。“音孔位置太不规则了，”他喃喃自语，“第三孔和第四孔的间距比标准五声音阶宽了近半寸，根本吹不出和谐的和弦。”
沈砚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卷泛黄的帛书，展开来，上面用朱砂画着支骨笛，旁边标着些奇怪的符号。“这是战国时期的《乐律书》残卷，”他指着符号解释，“‘大音希声’不是指声音小，是说天地的声音本就没有定规。你听檐角的雨，难道会按节拍落吗？”
雨确实没有节拍。陈风侧耳听着，雨珠砸在铁皮招牌上是“咚咚”的重音，落在青苔上是“沙沙”的轻响，偶尔有风卷过巷口，还会带起一阵“呜呜”的哨音，这些声音杂糅在一起，竟比他录音棚里的环境音效库更生动。
“五年前写《骨哨》时，你不会想这些。”沈砚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伤疤上——那是当年在地下室熬夜作曲，被碎玻璃划的，至今留着浅浅的印。“那时你用搪瓷杯敲节奏，用窗缝漏的风当背景音，反而写出了最动人的旋律。”
陈风的喉结动了动。他确实忘了。成名后签了大公司，录音棚里摆满了价值百万的设备：德国的调音台，瑞士的麦克风，能模拟全球五十种自然环境的合成器。他以为这些能让音乐更“完美”，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操作机器的工匠，把灵感一点点打磨成符合市场标准的“产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林发来的消息，附了张截图——制片方在群里@他：“陈老师，张导刚听了备选作曲家的demo，说风格很贴近《上古》的原始感，您这边……”后面跟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怕了？”沈砚给青瓷杯续上水，茉莉花瓣在水里打着旋，“怕别人说你江郎才尽，怕精心维持的‘天才’人设崩塌？”
陈风攥紧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眼底。他想起上周在行业峰会，有个年轻作曲家当众说：“陈风的音乐太匠气了，就像用3d打印复刻的古画，精致，却没有灵魂。”当时他笑着反驳，夜里却把自己关在录音棚，一遍遍地听《骨哨》，试图找回那种“不管不顾”的冲动。
“再试试，”沈砚拿起骨笛，用指尖轻轻叩击音孔边缘，“这次别想着‘作曲’，就当是对着雨说话。”
陈风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骨笛。这次他没有控制气息，任由肺里的空气自然涌出。气流撞在骨管内壁的裂痕上，发出“呜呜”的低鸣，像远处山谷传来的回声。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按住第三孔，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颤抖，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就是这样。”沈砚的眼睛亮了，“你看这裂痕，不是缺陷，是让声音转弯的山谷。商代人吹骨笛，是为了跟天地对话，不是为了评奖。”
陈风的心猛地一颤。他试着松开手指，让气息顺着骨管自由游走，那些不规则的音孔像突然有了生命，吐出的调子歪歪扭扭，却带着股执拗的生命力——像阿骨在祭天台上的呼唤，像阿云在草原上的哼唱，像敦煌画工对着壁画吹出的即兴旋律。
他吹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嘴唇发麻。阳光透过窗棂，在骨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裂痕在光里明明灭灭，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陈风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投入”过了，忘了时间，忘了评价，忘了所有的条条框框，只剩下呼吸和声音。
“这骨笛里，住着三千年的呼吸。”沈砚从抽屉里拿出个锦袋，深蓝色的缎面上绣着褪色的云纹，“你爷爷当年在博物馆值夜班，总说闭馆后能听见展柜里有声音，像有人在吹笛。后来才发现，是骨笛的裂痕在温度变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陈风接过锦袋，指尖抚过云纹刺绣。他想起爷爷的老相册里，有张黑白照片：年轻的爷爷穿着保安制服，站在博物馆的展柜前，手里拿着块软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玻璃，展柜里的骨笛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块会发光的玉。
“能借我几天吗？”陈风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把它带到录音棚，听听它在不同环境里的声音。”
沈砚把骨笛放进锦袋，拉绳上的流苏已经磨得发白。“它怕潮，每天要用松节油擦一次，”他叮嘱道，“还有，别让它靠近强磁场，骨头上的裂纹里藏着铁元素，是三千年埋在土里时渗进去的，会被磁化。”
陈风点点头，把锦袋揣进怀里。骨笛的重量隔着布料传来，像揣着块温热的石头。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老槐树正在落花瓣，白色的花瓣飘在他肩头，像谁在轻轻拍他的背。
回到录音棚，陈风把骨笛放在调音台正中央，旁边摆着他从老家带来的东西：爷爷用过的搪瓷杯，奶奶纳的鞋底，还有小时候在山里捡的鹅卵石。小林进来送文件时，吓了一跳：“苏姐，您这是要搞复古风啊？”
“算是吧。”陈风笑了笑，拿出显微镜对着骨笛的裂痕。放大五十倍后，能看见裂痕深处嵌着的细沙，还有些暗红色的斑点——沈砚说那是商代人吹笛时，不小心溅上的血渍，和骨笛的钙质融合在了一起。
他翻出所有关于商代音乐的资料：甲骨文中“乐”字的写法是“丝附木上”，说明最早的音乐与自然紧密相连；《吕氏春秋》里记载“昔黄帝令伶伦作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取竹于嶰溪之谷”，原来最早的律制，是模仿凤凰的鸣叫制定的。
“原来音乐不是发明的，是发现的。”陈风喃喃自语。他打开录音设备，把麦克风架在骨笛旁，然后拿起搪瓷杯，蘸着水在调音台上轻轻敲击，又对着窗缝录下风穿过电线的“嗡嗡”声。
傍晚时，夕阳把录音棚染成了暖红色。陈风再次拿起骨笛，这次他没有刻意吹什么旋律，只是跟着心跳的节奏呼吸。骨笛声混着窗外的蝉鸣，还有远处工地传来的敲打声，像一首杂乱却真诚的交响曲。
他突然明白，自己困住的不是技巧，是对“完美”的执念。就像这支骨笛，满身裂痕，音孔歪斜，却比任何精密乐器都更接近音乐的本质——它不是用来“欣赏”的，是用来“活着”的，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心跳一样真实。
小林拿着盒饭进来时，看见陈风正在乐谱上画奇怪的符号：不是五线谱，不是简谱，是些像裂痕一样的曲线，旁边标着“雨”“风”“篝火”的字样。“陈老师，您这是……”
“在记骨头说的话。”陈风抬头笑了，眼底的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光亮，“你听，它在说，音乐不需要规矩，只需要真诚。”
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骨笛在调音台上安静地躺着，裂痕里仿佛真的藏着风，藏着雨，藏着三千年的故事，正等着被重新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