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元年的暮春，储秀宫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像堆了半寸厚的雪。琳贵人捧着那只紫地珐琅彩瓶，指尖轻轻抚过瓶身的缠枝莲纹，忽然笑出了声——金线勾勒的莲花瓣上，还沾着昨夜海棠的晨露，像缀了串碎钻。
“小主仔细些，这瓶可是前朝的物件。”宫女翠儿端着铜盆进来，见她把瓶口凑在鼻尖闻，慌忙放下水盆上前拦，“昨儿个内务府的人还来查点，说这是容妃娘娘的旧物，得好生收着。”
琳贵人把瓶放回描金漆案，转身摘了枝开得最艳的海棠：“收着才会坏呢。你看这釉色，离了人气，就跟蒙了层灰似的。”她将花枝插进瓶口，故意让花瓣搭在那处不起眼的小坑上——那是当年乾隆爷御批“留着更有生气”的记号，如今被花瓣遮着，倒像块藏在锦缎里的玉。
翠儿蹲在地上擦着瓶底的紫檀木座，嘟囔道：“可宫里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物件是活的。”琳贵人打断她，指尖在瓶身紫釉上划着圈，“你瞧这凤凰的尾羽，短了三分，反倒比那些拖拖拉拉的更精神，像不像咱们旗人姑娘梳的燕尾髻？”
她入宫才半年，父亲是个五品笔帖式，在人才济济的后宫里不算得宠。初来时住在偏殿，夜里总听见墙根的虫鸣，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上个月在景仁宫的库房里看见这只瓶，被堆在一堆蒙尘的霁蓝釉碗后面，紫地金纹在阴影里泛着幽光，倒像只蹲在暗处的凤凰。
“这瓶有瑕，摆着碍眼。”管库房的老太监挥挥手，“贵人要是不嫌弃，就拿去插花吧。”
她却像捡到了宝。这只“紫地锦上添花瓶”，瓶底蓝料款的“乾隆年制”早已被岁月磨得浅淡，可上手一掂，瓷胎厚重得压手，紫釉深处藏着细密的冰裂纹，像冻住的湖面——这是老瓷才有的筋骨。尤其是瓶口那处小坑，摸上去硌手，却让整只瓶少了几分官窑的刻板，多了点烟火气。
这些日子，她总爱对着瓶说话。说父亲送她入宫时塞在袖袋里的那把银梳，说家乡后园的杏花开得比宫里的海棠热闹，说夜里梦见额娘在灶台前贴饼子，香味能飘半条街。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像听懂了似的，在晨光里舒展，在暮色里敛藏，连金粉的光泽都跟着她的语气变亮变暗。
这天傍晚，翠儿正用软布蘸着茶汁擦瓶身——听老嬷嬷说，茶水能养釉色。琳贵人坐在镜前描眉，忽闻殿外一阵环佩叮当，太监尖细的唱喏声撞进来：“皇后娘娘驾到——”
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起身迎驾。翠儿手忙脚乱地要把瓷瓶往多宝格里塞，却被她按住：“就摆在案上吧，寻常物件罢了。”
皇后的凤辇停在阶前，明黄色的裙摆扫过门槛时，琳贵人正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漫进来，皇后的声音像淬了冰：“听说你从景仁宫讨了只旧瓶？”
“是，臣妾见它插花开得好看。”琳贵人低着头，看见皇后的鞋尖停在案前。
“抬起头来。”
她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后审视的目光。皇后拿起那只紫地瓶，指尖在瓶口的小坑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果然是这只残次品。当年容妃恃宠而骄，连带着这有瑕的物件都能摆在御前，如今倒沦落到给末等贵人插花。”
琳贵人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刚要开口辩解，却见翠儿慌慌张张地收拾案上的胭脂盒，手肘猛地撞到瓶身——“哐当”一声脆响，紫地瓶从皇后手中脱开，重重磕在描金漆案的棱角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瓶口的金纹处崩掉一块指甲盖大的瓷，露出的胎土泛着浅黄，像道突然裂开的伤口。翠儿“噗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皇后将瓶扔回案上，釉面与木案相撞，又溅起几星瓷屑。“放肆！”她身边的掌事太监厉声呵斥，“竟敢损毁宫中之物，拖下去杖二十！”
“娘娘！”琳贵人扑过去抱住皇后的袍角，膝盖在青砖上磕得生疼，“是臣妾没放好，与她无关！求娘娘罚臣妾吧！”
皇后甩开她的手，嫌恶地掸了掸袍角：“一只破瓶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她瞥了眼那道新添的豁口，“既是你爱惜，便罚你亲手修好。修不好，再一并治罪。”
凤辇远去时，琳贵人还跪在地上。海棠花瓣落了她满身，像披了件带刺的衣裳。翠儿趴在地上哭，她却忽然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紫地瓶捧起来——豁口处的瓷茬尖锐，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滴在紫釉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别哭了。”她声音发颤，却带着股执拗，“我能修好它。”
夜里，储秀宫的烛火亮到天明。琳贵人把自己关在西暖阁，案上摆着从内务府讨来的生漆、金箔，还有父亲送她的那对赤金耳坠——她咬着牙将耳坠剪碎，用乳钵一点点碾成金粉，金屑沾在她的指尖，像落了层碎星。
“小主，还是请内务府的匠人来吧。”翠儿端来参汤，见她眼泡红肿，心疼得直掉泪，“他们有法子补得跟新的一样。”
琳贵人摇摇头，用竹刀挑起一点生漆，混着金粉往豁口上抹。漆料黏稠，总也抹不平，金粉聚成小团，像块丑陋的疤。“补成新的，它就不是我的瓶了。”她忽然笑了，眼眶却红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家乡的锔瓷匠人吗？他们补的碗，裂痕处像镶了道金边，比原来还好看。”
她小时候在乡下住过，见过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锔瓷匠，铜钉敲在碎瓷上，叮叮当当像在唱歌。有户人家的青花碗裂了，匠人用七根铜钉拼出朵梅花，女主人捧着碗说：“这下好了，再也忘不了是谁摔的了。”
“疤得露着，才记得住疼。”琳贵人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道新添的豁口。她忽然想起白日里皇后的话，想起容妃当年敢留下那处小坑的勇气——或许完美从来都不是物件该有的模样，那些看得见的伤痕，才藏着最真的念想。
接下来的三个月，琳贵人成了储秀宫最古怪的人。她不再去争宠，不再去赴其他嫔妃的宴，每日除了给太后请安，其余时间都耗在西暖阁。宫里人都说她魔怔了，放着好好的贵人不当，偏要跟只破瓶较劲。
她却在这较劲里找到了乐趣。生漆干得慢，她每天都要对着瓶口看无数遍，补了刮，刮了补，总觉得哪里不对。有天夜里，她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梦见容妃站在海棠树下，穿着回部的长袍，笑着对她说：“疤要顺着骨长，才不疼。”
醒来时，晨光正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瓶身的缠枝莲上。琳贵人忽然明白了——她一直想把豁口补得平整，却忘了瓷瓶本身的弧度。她重新调了漆，这次不用竹刀刮平，而是顺着豁口的自然裂痕让漆料慢慢蔓延，边缘故意留了些细碎的锯齿，像波浪拍在礁石上。
金粉不再碾得太细，留了些细微的颗粒，在光线下闪闪烁烁，像把星星撒进了沟壑。
秋分时，皇后再次驾临储秀宫。琳贵人捧着修复好的紫地瓶，手心全是汗。皇后接过瓶，对着光仔细看，掌事太监在一旁等着看笑话，翠儿紧张得攥紧了帕子。
“这金缮……”皇后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琳贵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臣妾不才，想着……”
“倒比原来的瓶口还别致。”皇后忽然笑了，指尖划过那道金缮补痕，“你看这金粉的颗粒，像不像撒在紫地上的金砂？”她把瓶放回案上，“你倒是个懂情趣的。这瓶，就归你了。”
走出暖阁时，皇后忽然回头：“听说你父亲在户部当差？让他明日递个牌子，本宫有话问他。”
琳贵人愣在原地，直到翠儿欢喜地尖叫，才明白自己竟因这只瓶得了转机。后来她才知道，皇后那日回去后，对着自己的翡翠翎管看了半晌，忽然让匠人在翎管的裂痕处镶了圈赤金——那是先皇当年赏她的，摔过一次，她总觉得有瑕，藏了许多年。
再后来，琳贵人成了琳贵妃，住上了宽敞的景仁宫。宫里来了无数新巧的物件，有西洋的玻璃镜，有江南的缂丝屏风，可她最爱的，还是那只摆在妆台上的紫地珐琅彩瓶。
她时常对着瓶插花，海棠、茉莉、金桂，换着花样来。豁口处的金缮补痕被她摩挲得愈发温润，金粉里混着她的脂粉香，混着岁月的烟火气，成了瓶身最特别的印记。
临终前，她把瓶传给了女儿寿安固伦公主。那时她已鬓发斑白，握着女儿的手，指着那道金缮补痕说：“你看这疤，像不像额娘额角的痣？记着，有记号的东西，才不容易丢。”
公主捧着瓶，看见金缮补痕里藏着的细微颗粒，忽然想起小时候，额娘总对着瓶说话，说些关于家乡、关于勇气、关于不完美的故事。那些话像金粉一样，一点点渗进她的心里，成了她往后人生里，最珍贵的念想。
道光二十年的冬天，寿安固伦公主要远嫁蒙古。临行前，她把紫地瓶装进陪嫁的樟木箱，垫了三层锦缎。箱子锁上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瓶身传来细微的嗡鸣，像在跟她说：别怕，有疤的物件，走再远的路，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箱盖合上时，一缕阳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锁扣上，反射的光落在墙上，像道金色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