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惊蛰刚过，工部铸炉坊的炭火就没熄过。
吴邦佐踩着满地铜屑往窑口走，靴底碾过碎玉似的风磨铜，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比监工的鞭子声更让人揪心。窑坊里的空气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混着铜锈的腥气、炭火的焦糊味，还有工匠们身上的汗味，在穹顶下打了个旋，又沉甸甸地落回每个人的肩膀上。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窑顶的破洞。昨夜刚下过雨，洞边还挂着冰棱，阳光从那里斜斜地扎进来，在地上投下道金亮的光带，无数铜粉在光里翻飞，像被惊动的星子。这已经是他驻坊的第三十七天了，从正月里接了圣旨，要铸出\"通天地、感鬼神\"的祭炉，他就没回过家。案头堆着的《考工记》《宣和博古图》都翻得起了毛边，可手里的炉样换了七稿，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大人，第八窑的料配好了！\"
王二柱的声音从炭火堆旁钻出来，带着点喘。老工匠捧着个青布包跑过来，布角沾着铜粉，在他藏蓝色的号服上印出星星点点的金斑。他眼窝陷得像窑底的炭坑，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熬了整宿，可手里的料勺却稳得像焊在手上，勺沿的铜光映着他眼里的红血丝。
吴邦佐掀开布包的手顿了顿。风磨铜泛着水似的光泽，赤金碎末像撒了把星星，白银屑子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按圣旨的规矩，每斤铜里要掺一钱金、三钱银，可眼前这料，金的分量明显多了，指尖捻起一点，沉甸甸的，带着股温润的凉。
\"谁加的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冰碴子。上个月就因为有个年轻工匠私减了三成银料，想省出些来换酒喝，被他当场杖责二十，撵出了铸炉坊。那小子哭喊着说\"反正熔在铜里也看不出来\"，吴邦佐当时没说话，只把他偷藏的银屑扔进了窑火，看着那点银光在烈焰里蜷成灰。
王二柱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布包晃了晃，金铜碎末撞在布上，发出沙沙的响。他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铜屑堆里发出闷响，溅起的碎铜渣子弹在吴邦佐的靴面上。\"是......是小的加的。\"老工匠的声音发颤，却没低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吴邦佐，\"大人，前七窑的炉都太素了！圣上要祭天地的器物，得带点火气才压得住场面啊！\"
吴邦佐盯着他汗津津的脸。这老工匠是应天府人，祖传三代铸铜，据说能从铜水的颜色里看出吉凶。前七窑开窑时，王二柱都守在窑口，看着那些泛着青白的铜炉，眉头就没舒展过。\"像冰窖里藏久了的玉，\"他私下跟徒弟们念叨，\"好看是好看，却少了点人间的暖意。\"
这话吴邦佐听进了心里。前几日他把第七窑最好的那只蚰耳炉呈给圣上，朱棣摩挲着炉身，没说好坏，只叹了句\"祖宗传下来的老物件，摸着就热乎\"。当时他没懂，此刻看着王二柱跪在地上，后背的汗把号服洇出深色的印子，倒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铜炉——那是祖母陪嫁的物件，炉口缺了块，浑身包浆厚得像老茶膏，冬天揣在怀里，能焐热半宿的寒。
可圣旨明明白白写着\"按古制配比\"，私自增减用料，那是掉脑袋的罪。吴邦佐的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圣上亲赐的\"忠勤\"佩，和田白玉的，被他摩挲得泛着柔光。\"把多的金挑出来。\"他转身往窑口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窑工们都屏住了呼吸，手里的活计停了，风箱的呼嗒声也慢了半拍。谁都知道吴大人的脾气——在铸炉这事上，他比圣上还较真。
王二柱却没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最里层是块粗麻帕，裹着半枚磨损的铜佩，形状像片柳叶，边缘磨得圆润，中间的纹路却还清晰，是朵缠枝莲。\"大人，这是小的爹临终前留的。\"他捧着铜佩的手在发抖，指腹反复摩挲着莲心的位置，\"他说这是永乐年间跟着郑和下西洋时，在暹罗收的风磨铜打的。\"
吴邦佐的脚步顿住了。
\"我爹说，真正的好铜，得沾人的气才能活。\"王二柱的声音突然亮了些，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前七窑的料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没根的云，飘着不落地啊！您闻闻这铜佩，\"他把那半枚佩举起来，\"是不是带着点汗味？那是我爹攥了四十年的味道，熔在铜里了！\"
吴邦佐低头，看见王二柱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那半枚铜佩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他想起三天前在武英殿，圣上捧着本翻得卷边的《宣和博古图》，指着上面的商周青铜鼎说：\"你看这锈，深的地方像老茶，浅的地方透点红，那是埋在土里时，吸了地气的缘故。\"当时他只当是圣上随口感慨，此刻却忽然懂了——器物要活，先得有\"根\"。
\"拿酒来。\"他突然说。
窑工们面面相觑，手里的风箱杆停在半空。还是王二柱反应快，连滚带爬地转身，从墙角拖过个酒坛。坛口的泥封早就裂了，一股醇厚的米香漫出来，混着窑里的铜腥气，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吴邦佐舀了半碗烧酒，没喝，却往铜料里一泼。酒液遇上碎铜\"滋啦\"冒起白烟，腾起的雾气里，铜屑的光泽忽然柔和了许多，像被浸润过的玉。
\"大人这是......\"有年轻工匠忍不住嘀咕，被旁边的老师傅瞪了回去。
吴邦佐没理会，解下腰间的玉佩，往炭火里一扔。那和田白玉落在炽红的炭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带着玉石特有的清苦气。\"大人！\"王承恩惊呼着要去抢，却被吴邦佐拦住了。他的手按在老工匠肩上，力道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玉入金铜，是让天地气脉通着。\"吴邦佐说着，竟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往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划。血珠冒出来，滴在铜料里，像绽开的红梅，迅速被铜屑吸了进去。\"再添三钱指甲灰。\"他声音平静，仿佛划破的不是自己的手，只是随手摘了片叶子。
王二柱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他这才明白，吴大人不是死板，是比谁都懂——器物要活，先得有匠人的血打底。他哆嗦着从腰间摸出把小剪子，剪下自己的指甲，又让徒弟们都凑过来，每人刮了点指甲灰，混在铜料里。年轻工匠们起初还有些犹豫，可看着吴邦佐指尖的血珠，看着王二柱通红的眼睛，也都咬着牙，把指甲灰撒进了料堆。
指甲灰混着金铜碎末，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吴邦佐蹲下身，用手指把那些料拌匀。指尖沾着血，沾着铜粉，沾着指甲灰，像在调制一碗跨越生死的药。\"铸炉不是做样子，\"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窑坊都静了下来，\"是要让这铜记住，是谁把它从矿石里唤出来的，是谁给了它魂。\"
第八窑点火时，吴邦佐亲自掌鼓。他脱了官袍，只穿件短打，露出的胳膊上青筋暴起。鼓点沉而稳，像大地的心跳，工匠们跟着鼓点拉风箱，号子声震得窑顶的尘土簌簌往下掉：\"一拉金，二拉银，三拉铜魂入火盆......\"风箱呼嗒呼嗒地响，炭火从暗红烧成炽白，把吴邦佐的脸映得像块烧红的铜，汗珠从他额角滚下来，滴在鼓面上，瞬间蒸成了白汽。
王二柱蹲在窑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水的颜色。起初是银白的，像淬了冰的月光，慢慢转成淡红，又变成胭脂色，最后竟泛出点琥珀的暖。\"转了，转了！\"老工匠喃喃自语，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铜水转胭脂色了！\"
旁边的年轻徒弟没看懂，挠着头问：\"师傅，红了不是烧过了吗？\"
王二柱没回头，只是从怀里摸出那半枚铜佩，对着窑口的火光举起来：\"活了的铜，才会流血色啊。\"
七天后开窑，太监李德全带着锦衣卫亲自来验。李德全是宫里的老人，见惯了奇珍异宝，可当窑工们抬出第一只蚰耳炉时，他还是倒吸了口凉气。那炉身泛着暗金色，像夕阳落在陈年宣纸上，云纹里藏着淡淡的红，不是颜料染的，是从铜骨里透出来的，像血在铜里活了过来。
\"这......这铜色怎么看着眼熟？\"李德全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炉耳就缩了回来，\"烫！\"明明离窑火已经远了，那铜却还带着点微温，不像死物的凉。
吴邦佐躬身道：\"回公公，这炉带了匠人的火气，能焐热三九天的寒气。\"
李德全没说话，围着炉转了三圈，又让随从取来前七窑的炉对比。那些炉确实光洁，却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像画里的月亮，好看，却摸不着暖意。而这只新炉，往那里一放，竟让整个窑坊都柔和了些，连墙角的阴影都仿佛浅了几分。
后来这炉被送到奉天殿，朱棣捧着炉看了半宿。殿里的烛火摇曳，映得炉身的藏经纸色忽明忽暗，像有呼吸似的。半夜时，他突然对李德全说：\"把吴邦佐的俸禄加三倍，再赏他块和田玉——他把心揉进铜里了，得让他补补。\"
那天夜里，吴邦佐躺在铸炉坊的草席上，摸着左手食指的伤疤笑。伤口已经结了痂，有点痒，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根。王二柱端来的米酒在粗瓷碗里晃，映着窗外的月光像块碎银子。
\"大人，您说这炉能活多少年？\"老工匠咂着酒问，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个小水洼。
吴邦佐望着窑顶的破洞，那里正漏下颗亮闪闪的星，像谁的眼睛。\"少说也得五百年。\"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咱们化成灰了，它还记着今天的火呢。\"
他说这话时，没人注意到，墙角那只刚铸好的宣德炉，炉口的云纹里，正泛着点极淡的红光。那红光顺着纹路慢慢游走，像谁的血，正悄悄在铜里生了根。风从窑坊的门缝钻进来，吹得炉耳轻轻晃动，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像在应和他的话。
远处的更夫敲了三响，三更天了。窑里的炭火还没全熄，偶尔爆出点火星，落在地上的铜屑上，溅起转瞬即逝的亮。吴邦佐翻了个身，把胳膊枕在头下，伤疤的痒意越来越清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点血气，好像真的钻进了那些铜里，要陪着它们，走过很长很长的路。
而那只宣德炉，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墙角，炉身的温度慢慢降下来，却把窑火的暖、匠人的血、还有那个惊蛰夜里的月光，都悄悄收进了铜纹深处，成了它最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