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深秋，北平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落满了银杏叶。
“聚宝阁”的掌柜赵仲年正对着一盏豆油灯，用软布蘸着茶油擦拭一件刚收来的青瓷。
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像蒙了层金粉。
“掌柜的，这破羊尊真要留着？”伙计小三子端着铜盆进来，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汽，“刚才马老板来，说给二十两银子收走当添头，您咋不卖？”
赵仲年没抬头，指尖在羊尊的裂痕处轻轻摩挲。
那道贯穿脖颈的裂痕边缘已经被磨得温润，像块被人盘了多年的玉佩。
“你懂什么，”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宝贝，“这是三国越窑的东西，看这雨丝纹——”他举起羊尊对着灯光，青灰色的釉面里果然浮现出细如发丝的冰裂纹，“据说当年王羲之的书斋里，就摆着一对这样的羊尊。”
小三子撇撇嘴，把铜盆放在柜台上：“再好也是个破的，脖颈子裂得跟劈柴似的，谁家摆这玩意儿？”
赵仲年放下羊尊，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
这只青瓷羊尊是三天前从一个安徽来的渔民手里收的，渔民说在鄱阳湖打鱼时一网捞上来的，肚子里灌满了黑泥，倒出来时还混着几片碎瓦当。
他用竹刀细细剔泥时，在羊尊腹部发现了个模糊的刻款，笔画虽已漫漶，但“王”字的轮廓依稀可辨。
“你看这里，”赵仲年指着刻款，“这是东晋王家的东西。当年王献之的孙子带着羊尊逃难，母尊被乱兵抢走，我估摸着，就是这只。”
他年轻时在江南学过三年徒，老掌柜曾给他看过一本手抄的《古玩经》，里面记载着王羲之收藏青瓷羊尊的轶事，说那对羊尊“裂而不碎，釉含云气”。
小三子凑过来看了半天，还是摇头：“就算是真的，缺了个伴儿，也卖不上价。”
赵仲年没再接话。他把羊尊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博古架上，旁边放了个紫檀木座子。
每天关店后，他都要对着羊尊坐半个时辰，想象着它从三国走到如今的模样：或许在晋代的书斋里映过月光，在唐代的佛龛前听过晨钟，最后沉在鄱阳湖底，看了七百年的鱼群往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银杏叶落了又长，羊尊在博古架上待了整整十年。
期间有不少古董商来看过，有的嫌裂痕碍眼，有的说釉色发灰不像珍品，最高的出价也没超过五十两。
赵仲年始终没松口，他总觉得这羊尊在等什么，就像守着某个未完成的约定。
宣统二年的腊八，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聚宝阁”的门板上。
赵仲年正算着年账，忽然听见门环响。他以为是风雪把门吹得晃动，没在意，直到又一声更响的叩门传来。
“这么大雪天，谁还来？”小三子嘟囔着去开门，冷风瞬间卷着雪花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直晃。
门口站着个穿藏青棉袍的老者，头戴毡帽，帽檐上积着雪，手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
“请问，是赵掌柜吗？”老者的声音带着点江南口音，牙齿似乎掉了几颗，说话有点漏风。
赵仲年站起身：“我就是，您请进。”
老者跺了跺脚上的雪，跟着走进柜台。
他解开蓝布包时，手指抖得厉害，露出里面的一只青瓷羊尊——比博古架上的那只略小，脖颈处同样有道裂痕，只是裂痕的走向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赵仲年的呼吸猛地一滞，他快步取下博古架上的羊尊，两只并排放在油灯下。
奇迹发生了：两道裂痕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仿佛从来没分开过。
母尊的腹腔弧度正好能托住子尊的底座，子尊的羊角蜷曲着，像是在亲昵地蹭着母尊的脖颈。
“老天爷……”小三子手里的铜壶“当啷”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
老者看着两只羊尊，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滚下泪来：“找着了……总算找着了……”
赵仲年给老者倒了杯热茶，指尖还在发颤：“老先生，这子尊……您是从哪儿得的？”
老者捧着茶杯暖了暖手，才缓缓开口。他说自己叫慧明，是韶州南华寺的俗家弟子，这子尊是师父传给他的。
师父圆寂前说，这羊尊还有个伴儿，裂在长江里，藏在淤泥中，要等一个懂它的人凑齐。“师父说，当年智永禅师把羊尊传给六祖慧能，慧能在裂痕处系了根红绳，说‘绳不断，缘不绝’。”
老者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果然有段褪色的红绳，绳结处还沾着点青灰色的釉屑，“前段时间红绳断了，我以为缘分尽了……”
赵仲年这才注意到，子尊的裂痕里果然有个细小的绳孔，与母尊的绳孔位置正好相对。
他忽然想起《古玩经》里的话：“越窑青瓷有灵，合则鸣，分则寂。”此刻油灯下，两只羊尊的釉面仿佛泛起淡淡的青光，真像在低声呼应。
“我出五百两银子，”赵仲年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不，一千两，把您这子尊卖给我。”
老者却摇了摇头，把羊尊往赵仲年面前推了推：“我不要钱。”他指了指母尊，“这物件在您这儿待了十年，您没把它当破烂扔了，说明您是懂它的。我把它送给您，只求您好好待它们，别再让它们分开。”
赵仲年愣住了，他收了一辈子古董，见惯了为了银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从没见过主动送珍品的。“您……”
“我师父说，物件的缘分比人的缘分长。”老者站起身，掸了掸棉袍上的雪，“它们等了一千多年才重逢，该歇会儿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羊尊，“对了，子尊的注液口堵着点东西，您小心剔出来，是当年慧能大师塞的菩提子。”
送走老者后，赵仲年立刻取来细竹丝，小心翼翼地探进子尊的注液口。
果然勾出一颗已经发黑的菩提子，上面还留着细小的刻痕，像是个“忍”字。
他把菩提子放进锦盒，又找来块紫檀木，做了个双格的底座，将两只羊尊并排放进去。
夜里关了店门，赵仲年没像往常那样算账，就坐在柜台前看着羊尊。
油灯的光晕在羊尊的裂痕处流动，像江水在月光下起伏。
他忽然明白，这对羊尊的裂痕从来不是缺陷，而是时光的锁扣，把三国的窑火、晋代的墨香、唐代的钟声、清代的风雪，全都锁在了里面。
民国二十年的夏天，日军的飞机第一次掠过北平的天空。
琉璃厂的古董店纷纷关门，有的老板带着珍品逃往南方，有的就地贱卖。
小三子哭着劝赵仲年：“掌柜的，咱们也逃吧！把羊尊卖了换路费，留得青山在……”
赵仲年摸着羊尊的裂痕，摇了摇头：“我走了，它们怎么办？”他把紫檀木盒藏进卧房的房梁上，又在上面糊了层泥巴，看着像块朽木，“等太平了，它们还得在这儿等下一个有缘人。”
三天后，日军闯进琉璃厂。赵仲年为了护着店里的其他古董，被刺刀挑中了肋下。
弥留之际，他抓着小三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记住……羊尊……裂得越狠，记的事……越多……”
小三子带着赵仲年的儿子赵小宝逃到了天津。兵荒马乱中，他把房梁上藏着羊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6年，房管局修缮老房子，工人在“聚宝阁”的房梁上发现了那个紫檀木盒。
打开盒子的那天，阳光正好从天窗照进来，落在两只羊尊上。
雨丝纹的釉面泛着温润的光，裂痕处的茶油已经渗入陶胎，变成了淡淡的琥珀色。
文物专家来鉴定时，指着母尊腹腔里的几片瓦当残片说：“这是东晋的莲花纹瓦当，和王羲之《兰亭序》的年代正好对上。”
可惜好景不长。1966年夏天，“破四旧”的风潮席卷北平。
博物馆的仓库被砸开，这对被贴上“封建糟粕”标签的青瓷羊尊，和一堆碎瓷片一起被扔进了卡车。
清理垃圾的工人李铁柱是柴桑人，看着羊尊觉得眼熟——像老家灶台上摆的油罐。
他趁人不注意，把母尊揣进怀里，连夜回了江西。
他不知道这是啥宝贝，只觉得釉色好看，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想着等风头过了，拿出来给娃当玩具。
而那只子尊，被一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当作普通瓷片，扔进了拆迁区的废墟里。
推土机碾过的时候，它滚进了一道墙缝，被落下的砖块埋了起来。
时光荏苒，四十年匆匆过去。
2006年的春天，北平老城区拆迁，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在墙缝里发现了那只子尊。
他觉得这青瓷小羊眯着眼睛的样子很可爱，就放进了装破烂的纸箱里，直到那个傍晚，在巷口撞见了心烦意乱的凌霄。
赵仲年没能等到他期盼的太平，李铁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埋的是件国宝，而那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后来成了收藏爱好者，却再也没见过那样温润的青瓷。
只有那对羊尊，在各自的角落里静静躺着。
母尊在柴桑的槐树下，听着蝉鸣蛙叫，裂痕里渗进了带着稻花香的泥土；子尊在北平的墙缝中，感受着四季的温度，注液口里卡着片新世纪的梧桐叶。
它们的裂痕，像两道遥遥相望的目光，在时光里固执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能读懂“破碎”的人，等待一场跨越千年的，真正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