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指尖悬在唐琴的断弦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方才沈砚讲述的最后一个音符还在空气中震颤，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琴身上，那些修补过的裂痕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倒像是谁用银线在紫檀木上绣了幅流动的画。
“它断过七次弦。”沈砚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安史之乱那次最彻底，三根弦全崩了，只剩下最细的缠弦，还在琴轴上悬着，像根没说完的叹息。”
苏晚低头看着琴头的缠枝莲，补全的螺钿在月光下泛出虹彩，新旧贝壳的光泽微妙地错开，像两个时代的对话。
她忽然想起爷爷书房里那本泛黄的《唐音癸签》，里面夹着张老照片，是民国时琉璃厂的掌柜抱着这把琴的样子，琴头的缺口那时还空着，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为什么现在才补上？”她摩挲着那半片新粘的螺钿，贝壳的凉意在指尖化开，“民国时明明已经找到配对的碎片了。”
沈砚往茶盏里续了水，水汽氤氲中，他左手腕的紫檀佛珠泛着温润的光。“因为那时的人觉得，有些残缺比完整更有力量。”
他指尖敲了敲琴身的焦痕，“就像九一八之后，掌柜的宁愿让它带着火烧的痕迹上街，也不肯打磨掉——那些伤痕会说话，比任何完美的琴音都响亮。”
苏晚的指腹划过一道深褐色的裂纹，那是安史之乱时流矢留下的印记，鱼鳔胶填补的缝隙里还嵌着几粒细沙，沈砚说那是从洛阳城的断墙里带来的。
她忽然想起去年国家大剧院的舞台，断裂的琴弦像道银色的闪电，在手背上灼出的疤痕至今仍会在阴雨天发痒。那时她只觉得是创伤，此刻却莫名读懂了那道疤痕的重量。
“您知道吗？”她忽然笑了，眼角有潮湿的光，“我十七岁在维也纳弹《十面埋伏》，评委说我的轮指像‘穿甲弹’，能穿透音乐厅的穹顶。可现在……”她抬起右手，虎口处的茧子泛着浅褐色，“连弹‘扫拂’都像踩在薄冰上，总怕听见弦断的声音。”
沈砚拿起桌上的半块螺钿——那是苏晚爷爷留下的遗物，此刻正与琴身的莲花完美契合。
“你怕的不是断弦。”他将螺钿片轻轻取下，缺口重新显露出来，像个等待被理解的符号，“是怕像你爷爷那样，有些旋律没弹完就停了。”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苏晚强撑的平静。爷爷临终前的样子突然清晰起来：老人躺在病床上，氧气管插在鼻腔里，手指却还在被单上虚弹着《春江花月夜》的旋律。
最后一个泛音的手势凝固在半空时，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像根突然绷断的弦。
“那天我在后台候场，”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雨打湿的琴弦，“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正好轮到我弹《十面埋伏》的‘乌江自刎’。您说多可笑，千军万马的厮杀里，我满脑子都是爷爷最后那个没弹完的泛音。”
琴弦就是那时断的，当她弹出最激烈的“呐喊”段，右手猛地发力，马尾弦突然崩断，银亮的弦线在手背上划出鲜红的血痕。
台下的哗然像潮水般涌来，可她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像面破了的鼓，咚咚地敲着“来不及了”。
“后来我总在想，”苏晚望着琴腔里模糊的刻字——那是雷师傅写的“弦可断，音不绝”，“是不是我太贪心了？既想弹出杀气，又想藏着温情，结果两样都弄砸了。”
沈砚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那把唐琴，用掌心轻轻贴着琴身。
奇妙的是，没有琴弦的琴腔里竟发出低沉的共鸣，像远山传来的回声。“你听，”他的指尖在裂痕上滑动，“它裂成这样，还是会响。因为声音从来不在弦上，在木头的纹理里，在藏着的故事里，在……”他看向苏晚，目光像浸了月光的水，“在你不敢触碰的那道疤痕里。”
苏晚忽然站起身，走到案前抱起自己的琵琶。琴身上的划痕是方才烦躁时留下的，此刻在月光下竟有种奇异的美感。她调了调弦，试弹了几个音，指尖触到琴弦的瞬间，竟没有往常的滞涩。
“我想试试。”她深吸一口气，将琵琶斜抱在怀里，这个姿势她练了二十年，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她没有弹熟悉的《十面埋伏》，而是凭着感觉弹出几个零散的音符，像在试探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音符从滞涩渐渐变得流畅，起初像江南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后来慢慢加急，竟有了洛阳城战火的急促；到最后，她的指尖突然加重，弹出的旋律里既有金戈铁马的凛冽，又藏着种温柔的韧性，像裴小红在曲江池弹的《曲江月》，也像裴小兰在江南雨里哼的小调。
沈砚静静地听着，手里转着那半块螺钿。月光落在苏晚手背上的疤痕上，淡粉色的印记在琴弦的震动中仿佛也在轻轻颤动，像在与千年前的那些伤痕对话。
“这不是《十面埋伏》。”苏晚停下手时，额角已经沁出薄汗，“但我好像……摸到点什么了。”
“是‘守护’。”沈砚将螺钿片重新嵌回缺口，完整的莲花在月光下绽放，“《十面埋伏》从来不是只讲厮杀，那些呐喊里藏着的，是想守护的东西——是乌江岸边的诀别，是长安城里的荷花，是敦煌窟里的壁画，也是你爷爷没弹完的那个泛音。”
苏晚的指尖再次落在琴弦上，这次她没有犹豫。“列营”的引子弹出时，不再是单纯的肃杀，多了几分出征前的眷恋；“吹打”的段落里，她悄悄揉进了《曲江月》的调子，像战火里开出的花；到“乌江自刎”时，她没有用传统的激烈扫拂，而是改用轻缓的轮指，仿佛能看见虞姬最后为项羽弹的那曲，温柔里藏着决绝。
弹到最关键的“呐喊”段，她猛地扬起右手，台下似乎又响起了当年的哗然，手背上的疤痕也隐隐作痛。
但这次，她没有退缩，指尖重重落在琴弦上——没有断弦，只有穿透时空的共鸣，像那把唐琴在敦煌窟里发出的声响，像北平街头学生们的呐喊，像所有在时光里不肯沉默的声音。
一曲终了，琴房里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苏晚看着自己的手，虎口处的茧子在灯光下泛着光，那道疤痕也好像柔和了许多。
“下个月的演出，”她抬起头，眼里有从未有过的亮，“我想这样弹。”
沈砚笑着点头，将唐琴小心地放回锦盒。“它等这个声音，等了一千年了。”他指了指琴腔，“雷师傅刻的‘音不绝’，不是说琴弦永远不断，是说总有人会把没弹完的旋律，继续弹下去。”
苏晚拿起那本法海在敦煌记下的琴谱，泛黄的纸页上，朱砂画的音符像飞天的飘带。
她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复刻完美，是带着所有的伤痕与遗憾，继续发出声音。
走出拾遗斋时，月光已经铺满了整条胡同。苏晚背着琵琶慢慢走着，琴身上的螺钿在灯光下闪烁，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怕断弦了，因为那些断裂的瞬间，那些没弹完的旋律，早已化作琴身的一部分，在时光里，发出新的共鸣。
巷口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照亮了“拾遗斋”三个字，也照亮了她脚下的路。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像是谁在弹《春江花月夜》，又像是那把唐琴在梦里低吟。
苏晚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她的琴房里，还有未完成的旋律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