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对着显微镜的目镜已经整整四个小时了。右眼的酸胀像藤蔓一样顺着眉骨往上爬，带着钝重的压迫感，逼得她不得不摘下眼镜，指尖在眼睑上用力按了按。
镜片后的世界瞬间模糊成一片光晕，她眨了眨眼，视线才慢慢聚焦在工作台中央那摊散落的陶片上——最显眼的是半尊汉代彩绘陶俑的躯干，青灰色的陶土上，衣袂处的朱砂早已氧化成灰紫色，像褪尽血色的伤疤。
左臂从肩颈处硬生生断裂，断口的陶土边缘带着参差的锯齿，细看能发现细密的裂纹像蛛网般蔓延，显然是被剧烈的外力撕扯过。
工作台的玻璃板下，压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爷爷年轻时修复唐三彩马时被窑火烫伤的。
他怀里抱着修复好的马俑，马鬃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老人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手指还轻轻搭在马耳上，像是在安抚一件有生命的物件。
苏晴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边缘，那里的折痕已经磨得发亮，是她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
“苏老师？”实习生小林的声音从工作台侧面传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姑娘抱着个泡沫盒站在阴影里，蓝色的一次性手套上沾着几点陶土的黄渍，“第三排展柜的碎片已经分类完了，您要不要过目？”
苏晴没抬头，右手捏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陶片，对着头顶的无影灯举起。灯光穿透薄如蝉翼的陶片边缘，能看见细密的冰裂纹，像冻住的蛛网。
陶片内侧还粘着一点灰绿色的附着物，她用镊子轻轻刮了一下，粉末落在白色的瓷盘里，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是铅白，汉代工匠惯用的打底颜料，混合了糯米浆和骨胶，才能在陶土上牢牢扎根两千年。
“这批陶片的铅白层保存得不算差。”她低声说，声音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沙哑，“只是釉彩层太脆了，你看这片。”
她把陶片递过去，小林赶紧凑过来，借着灯光看见陶片表面有层极薄的剥落，像晒干的蛇蜕，“朱砂和铅丹的结合剂氧化了，稍微用力就会掉渣。”
小林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上周考古队的王队长说，这墓群塌得特别彻底，主墓室的穹顶直接砸在陶俑阵上，现场跟被碾过似的……”
她顿了顿，瞥见苏晴紧绷的侧脸，把后半句“能拼出碎片就不错了”咽了回去，换了句软和的，“要不先标记入库？您都熬了好几个通宵了，昨天张馆长还问我您是不是又住在馆里了。”
苏晴的指尖在陶片边缘顿了顿。工作台抽屉里还放着半盒没吃完的压缩饼干，是前天凌晨饿极了拆开的，现在还能闻到包装袋里透出的麦粉味。
她确实三天没回家了，值班室的折叠床硌得人骨头疼，但闭上眼就是那些散落的陶片，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她，逼得她只能逃回工作室。
“再等等。”她把陶片放回原位，重新戴上眼镜。显微镜的目镜冰凉地贴上眼眶，视野里瞬间挤满了陶片的断口——那些青灰色的截面像被撕裂的岩层，放大五十倍后能看见细密的陶土颗粒，还有几粒嵌在缝隙里的红土，是墓室坍塌时从穹顶掉下来的，带着两千年前的湿度。
她是市博物馆文物修复部的“陶俑专家”，入行八年，经她手复原的秦汉陶俑能从馆门口排到街角的老槐树。
同事总说她有双“通神的手”，能从一堆乱码似的碎片里看出原本的轮廓，但只有苏晴自己知道，这双手最近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她低头，发现那片带铅白的陶片被自己捏出了一道新的裂痕，像条突然睁开的细眼。
苏晴猛地松开手，心跳瞬间撞得肋骨发疼——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前两次是把拇指大的骑兵俑马头捏掉了一角，还有一次不小心让黏合剂蹭到了保存完好的云纹彩绘上，虽然后来用特殊溶剂擦掉了，但那片淡淡的白痕，至今还在她梦里晃。
“怎么了苏老师？”小林紧张地问。
“没事。”苏晴把那片裂了的陶片放进标着“残损”的密封袋，拉链合上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她瞥见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晚上十点，玻璃罩里的荧光指针泛着冷光，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
工作室的窗外是博物馆的后院，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摇晃，树底下埋着爷爷的一抔骨灰。三年前老人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要把骨灰混着修复用的陶土埋在这儿，“让我跟老伙计们作伴”。
那天苏晴蹲在树下，听见馆长在办公室跟人打电话，说“苏老这手艺，怕是要断在苏晴手里了”。
“对了苏老师，”小林抱着泡沫盒往门口退，“张馆长傍晚来的时候，特意提了下个月的‘汉代生活展’。他说这批陶俑是重头戏，媒体都盯着呢，问您能不能……赶在开展前拼出两尊完整的？”
苏晴的手指在显微镜的调焦旋钮上顿了顿。旋钮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想起爷爷修复那尊唐三彩马时，总爱用掌心反复摩挲马的鬃毛，说“陶土跟人一样，得焐热了才肯说实话”。
可她现在满手都是丙酮和黏合剂的味道，连指尖的温度都带着化学试剂的凉意。
“知道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林轻轻带上门，工作室里又只剩下显微镜的嗡鸣。苏晴深吸一口气，试图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陶片上，可显微镜下的断口突然在视野里扭曲起来，像一张咧开的嘴，正无声地嘲笑着她。
那些参差的陶土颗粒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手指，抓着她的手腕往陶片上按，逼得她猛地推开显微镜，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秋夜的风带着老槐树的清苦气息灌进来，卷走了空气里漂浮的陶土粉尘，却吹不散胸口的滞闷。
窗台上摆着个青瓷小罐，里面装着爷爷传下来的修复工具——一套象牙柄的刻刀，刀刃薄得能透光。
苏晴拿起最小的那把，刀背在指尖蹭了蹭，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八年前她刚进博物馆时，爷爷特意把这组刻刀送给她，说：“修复师的刀要比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更稳，因为你缝补的不是皮肉，是时间。”
那时她总嫌爷爷说话太玄，直到三个月前，她在修复那尊唐代乐舞俑时，为了让裙摆的弧度更完美，在接缝处多涂了半毫升黏合剂。
三天后，接缝处渗出了细密的白霜，像长了层霉斑，那些原本保存完好的黄釉被腐蚀出点点凹坑——她用最精细的刻刀刮了整整七个小时，才勉强去掉白霜，却在釉面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划痕。
那道划痕现在还在展柜里亮着，像根针，时时刻刻扎在她眼里。
凌晨一点，苏晴终于收拾好工作台。她把陶片分门别类放进贴好标签的泡沫盒，动作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最后盖上盒盖时，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透明的塑料上——眼下的乌青深得像块淤青，头发乱得像团草，眼镜片上还沾着点陶土灰。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颊的肌肉都僵了。
走出博物馆大门时，街灯刚好闪了闪，暖黄的光线下，老巷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湿的光。她没开车，只想慢慢走会儿。
这条从博物馆后门通到主街的巷子她走了八年，闭着眼都能数出有多少块石板松动了，哪家墙头上的爬山虎爬得最高。
可今晚，她的脚步却有些发飘，像是踩在一团棉花上。
巷子中段有棵老石榴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围墙上。
去年秋天，她还在树下捡过裂开的石榴，紫红色的果肉溅在白大褂上，像极了陶俑身上剥落的朱砂。
可现在树影里却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枝桠的呜咽声，像谁在低声哭。
苏晴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巷子尽头突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
那是盏老式的纸灯笼，挂在一个黑漆斑驳的门楣上，风一吹就左右摇晃，把墙面上的树影晃成了跳动的鬼火。
灯笼底下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隶书写着“拾遗斋”三个字，笔画边缘都磨圆了，像是被人摸了几十年。
她愣住了，这条巷子她走了不下千遍，从来没见过这家店。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道巴掌宽的缝。苏晴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味道——不是现代商铺里的香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檀香、陈墨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像走进了一座刚打开的古墓。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惊得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店里没开灯，只在柜台后点着盏青瓷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轻轻跳动，把周围的陈设映得忽明忽暗。
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物件，青铜器的绿锈在昏光里泛着冷光，瓷器的釉面折射出温润的光晕，还有几卷竹简堆在角落，用红绳捆着，露出的竹片边缘已经泛黄发脆。
柜台后坐着个男人，穿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串紫檀佛珠，颗颗圆润，被盘得发亮。
他正低着头，用块软布细细擦拭一件青铜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听到门响，他既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有佛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雨。
“进来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用陶土烧制的器皿被轻轻敲响，混着点磨砂般的粗粝。
苏晴走到柜台前，眼睛却被架子上的一件东西吸住了。那是尊彩绘陶俑，高约三十厘米，梳着双环髻，发髻上还残留着几点黑色的漆痕。
陶俑身穿曲裾深衣，衣襟处的红色彩绘虽然剥落了大半，却能看出原本的鲜亮，像被岁月洗褪的胭脂。
最让她心惊的是，这尊陶俑的左臂从肩颈处断了，断口的弧度、边缘残留的半片云纹，甚至陶土里渗着的那点灰紫色朱砂，都和她工作台上年那半尊碎陶俑一模一样。
她的呼吸猛地顿住，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青铜器。
那是件汉代的铜灯，灯座上蟠螭纹的卷曲弧度，和她下午在陶片上看到的云纹如出一辙。
他抬起头，苏晴这才看清他的脸——眉目疏朗，鼻梁高挺，最特别的是眼睛，瞳仁黑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影子。
“汉景帝时期的彩绘侍女俑。”他指了指架子上的陶俑，声音平稳得像在说一件寻常物件，“出土于长安城南郊，原本是一对。”
苏晴的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陶俑的断口，那里的陶土泛着温润的光泽，不像刚出土的文物那样带着生涩的冷硬，倒像是被人反复抚摸过，磨掉了所有的棱角。
她想起爷爷修复笔记里的第一页写着：“古物有灵，修复者的手要干净，心更要干净。心不净，则见物不见魂。”
可她现在满手都是化学试剂的味道，心里堵着化不开的焦虑和恐慌，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您是修复师？”男人忽然问，视线落在她指甲缝里残留的陶土灰上。
苏晴猛地回神，点了点头：“市博物馆的，最近在修一批……类似的陶俑。”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不稳的灯苗。
男人拿起架子上的断臂陶俑，轻轻放在柜台上。陶俑的底座与柜台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店里荡开一圈涟漪。
“它在等一个人，明白‘残缺’不是终点。”他的指尖在陶俑的断口处轻轻拂过，像是在抚摸一道旧伤疤。
苏晴的目光追着他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指尖一点点靠近陶俑的断口。
就在指腹即将触到陶土的瞬间，男人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紫檀木的清香，力道却很稳，刚好拦住她的动作。
“想清楚了？”他问，眼睛里映着油灯的火苗，“有些印记，一旦触到，就再也抹不掉了。”
苏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腹的老茧蹭得她皮肤发疼：“晴晴，记住，修复不是把裂痕补成从没存在过的样子。那些裂痕里，藏着物件走过的路，忘了路，物件就成了空壳子。”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男人的手：“我想看看。”
指尖终于落在了陶俑的断口上。冰凉的陶土触感顺着指腹蔓延上来，带着种近乎鲜活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顺着指尖窜上手臂，像被细针狠狠扎了一下——她的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昏黄的光晕，不是店里的油灯，而是昏黄的日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夯土地上，扬起无数细小的尘埃。
她看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工匠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两尊刚成型的陶俑。
男人约莫四十岁，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滑进下巴上的胡茬里。他手里拿着块湿布，正细细擦拭陶俑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擦脸。
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能看见暴起的青筋和指腹厚厚的老茧。擦到左边那尊陶俑的左臂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犹豫什么。
苏晴的呼吸屏住了。她看见工匠的拇指在陶俑的肩颈处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指腹印，边缘还带着指甲刮过的细痕。
然后他放下了湿布，转身走向墙角的泥池，赤脚踩进黄褐的陶土里，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周师傅，平阳侯府的人又来了！”门外传来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慌张，“说腊月初八前必须烧好，误了时辰要拿咱们是问！”
工匠没回头，只是从泥池里捞起一把湿陶土，在掌心反复揉捏：“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刺痛突然消失了。苏晴猛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陶土的凉意，仿佛那道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温度，真的透过时光渗进了她的皮肤里。
她看着柜台上的陶俑，断口处那个浅浅的指印清晰可见，和刚才幻觉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柜台后，重新拿起了那块青铜残片，软布在灯座的蟠螭纹上轻轻打着圈。“有些印记，”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比裂痕更难抹去。”
苏晴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她看着陶俑眉眼间那抹浅浅的笑意，忽然觉得那不是工匠捏出来的表情，而是陶俑自己在笑，笑她到现在才明白，有些残缺，从一开始就刻在了骨头上。